吴宅的乔迁宴十分热闹,收到请柬的人家悉数到场,没有请柬的想尽办法攀着亲友也要登门。
皇帝给萧烨封了王供奉萧梁宗庙,还不把人圈在京城,可见吴桐在皇帝跟前受宠的程度。
如此宠臣,哪怕不巴结,也要结个善缘。
临近午时,宾客差不多都到了,准备开宴,偏在这热闹喜庆的时候冒出一阵不和谐的哭嚎声。
吴桐正邀请左槐入座,仆从着急忙慌地进来报:“吴待诏与夫人在门外。”
热闹的声音落下,外头传进来的哭声就更加明显了。
宾客们窃窃私语,对哦,这吴知州的娘家人没看着。
吴知州宴客竟没请娘家人来?吴知州的娘家人在外头哭什么?
有卫道士憋了许久,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吴知州怎忍心叫娘家父母在门外哭泣,是否太过不孝?”
吴桐朝出言之人瞥去一眼,轻嗤一声。
萧烨往前了一步,对那人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周学士在集贤殿为陛下读书,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么?”
那为周学士身旁之人拉了他一把,叫他别再多舌了,得罪了吴桐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周学士偏不,继续对吴桐说:“吴知州的大喜日子,叫父母在外头如此哭闹总归不好,百善孝为先,父母有何难处,做子女的总该体谅才是。”
吴桐回说:“以你之言,父母闯下了塌天大祸做子女的也该体谅?更甚者,以身替之?”
“人之行,莫大于孝。”有人躲在人群中如此说了一句。
吴桐朝崔时看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便道:“我瞧大家伙都好奇,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吴待诏这是哭的哪一出。”
说罢,她率先往外走。
宾客们面面相觑,萧烨朝外引手,说道:“诸位,请吧。”随后跟上妻子的脚步。
既然主人家都不介意,那他们……就去看看吧。
汪云飞走在闵廷章右侧,小声说:“茂豫贤妹这是早有准备呐。”
闵廷章嘴角微抽,贤妹是个什么古怪称呼。
汪云飞解释:“咱们都这么熟了,再以官职相称多见外,茂豫贤妹赠我以表字,她是女子我总不能称呼其为贤弟,我以贤妹相称,甚至相合,甚是相合。”
闵廷章:“……你们自己不介意便可。”古里古怪的。
吴桐与萧烨到了大门外,吴肩龙与鲁氏带着家里的儿孙们堵在吴宅门外,就连外嫁的长女、次女也来了,一齐哭嚎,引得许多百姓围观。
哭嚎的主力是鲁氏,大骂吴桐不孝,不管父母兄弟死活,枉为人子。
她的话语焉不详却很懂得如何煽围观之人的情绪,在她的哭诉里吴桐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十恶不赦之徒。
吴肩龙就主要负责哭,哭得很凄惨。
这宾客里有好几位翰林院的,见吴肩龙这副模样,心生怜悯,遂出言相帮,指责吴桐不孝。
吴桐很佩服王妡的定力,觉得自己该努力向王妡学习,让自己变得有耐心。
她试了一下……
学习成果惨不忍睹。
姓吴的一家人太极品了,她耐心不了一点。
“都哭完了没有,没哭完等下再哭,待会儿有得你们哭的。”吴桐没好气儿地说。
鲁氏微愕,似是不敢置信吴桐会是这个态度,片刻后,她回过神来,猛地暴起,朝吴桐扑抓过去。
“不孝子,你竟如此对亲父亲母说话,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生你……”
萧烨见鲁氏竟要伤人,忙挡在吴桐身前,拦住状似疯魔了的鲁氏,被鲁氏连抓代打了好几下。
吴桐把鲁氏用力推开,看到萧烨俊美的脸上几道红痕,有些生气,他就这张脸了,差点儿就被毁容,岂有此理。
“你们也别跟我说什么早知如此,我还想说早知如此呢。”吴桐催促崔时:“把人都带过来。”
崔时正待去催,便见仆役们带着人到了。
十几名衣衫褴褛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到了众人面前跪下,齐声喊道:“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吴桐把萧烨拉到一边,将左槐露出来,对那群人说:“此乃朝廷尚书左仆射,首相左槐左相公,你们有何冤情尽管向左相公说,他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萧皎原本在后院接待女眷们,听了前头之事哪里坐得住,连忙过来就赶上她母亲给左相公戴高帽子,立刻帮腔道:“对对对,就算左相公不能为你们做主,还有这么多青天大老爷们。”
左槐没想到吴桐挖了坑在这里等着自己,他可不会傻得往坑里跳,于是指着京兆府尹独孤容秀道:“这位是京兆府尹,独孤府尹,尔等有何冤情尽可向他道出,他定会为尔等主持公道。”
处理冤案的确归京兆府管,但独孤容秀也不是傻傻被人坑的,当即一手把着左槐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抓上了刑部尚书甘陈的胳膊,对那群人说:“没错,尔等尽可述说冤情,有左相公和刑部尚书甘尚书在此,谁也不敢徇私包庇。”
大理寺判事赵皓与同判路渊有种自己逃过一劫的庆幸。
一名老丈说道:“小民要状告翰林院图画局待诏吴肩龙与其子吴永泰,以卑劣手段强夺我们村良田三百亩,害我村中多户人家无以为生、流离失所。”
“还有我家,”一名妇人说道:“吴永泰强逼我男人贱价卖地,我男人不肯,他就让地痞天天来我家打砸,我男人想拦住他们,被他们打断了腿,呜呜呜……”
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那吴肩龙父子之罪竟是罄竹难书,围在吴宅外头看热闹的百姓都哗然了,对吴肩龙一家指指点点,还有吐唾沫的。
吴肩龙怎么也想不到,吴桐会安排人当众揭穿他多年所行的恶事,哭也忘了哭,惊恐地看着吴桐。
她怎么会?她怎么敢?
自己是她亲父,她如此做,就不怕……就不怕被连坐?
就算不被连坐,可她如此对待亲父,是大不孝啊,朝廷以孝治天下,怎会容一个不孝之人在朝为官。
“你……”
吴桐看着吴肩龙,说:“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们,自作孽不可活。”
吴肩龙颓然地坐在地上,只觉得这个女儿非常陌生,不,他很早之前就觉得这个女儿非常陌生了。
鲁氏尖叫一声,朝吴桐抓去,萧烨眼疾手快,推了鲁氏一把,没叫鲁氏近前来。
鲁氏摔倒,大哭:“你个不孝女,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啊,你害死我们你就高兴了……”
吴桐垂眸看着哭闹成一团的吴家人,还有指责自己的吴氏女。
心说:可是你们先把吴桐害死的。
“你的这些话去跟官差说吧。”吴桐啐了鲁氏一口,然后朝独孤容秀拱手,道:“劳烦独孤府尹将犯罪嫌疑人都带去审问,为受难之人伸冤做主。”
独孤容秀摆了下手,附近军巡铺的卒子早就过来了,得了府尹示意立刻将吴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押走。
两个外嫁的吴氏女连忙撇清关系,就怕卒子也一起把自己带走,那夫家岂不是会休了自己。
这“热闹”结束,宴席继续,不过赴宴的人大多无心吃喝,目光明里暗里投向吴桐。
大义灭亲,这位真够狠的。
还有更狠的。
第二日早朝,吴桐在朝上参了吴肩龙一本,并言吴肩龙区区翰林院图画局待诏,便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今朝中官员不知凡几,官职不知凡多,尸位素餐者,鱼肉百姓者,多如过江之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等等,你要大义灭亲,参吴肩龙就参,后半段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朝中都是些贪赃枉法之人?
“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吴桐说道:“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姓的根基在土地上,臣以为,该彻查全国官员是否有强买、贱买土地之举,还地于民。”
汪云飞立刻出列:“臣附议。”
旋即,陆续有官员出列附议。
“诸位卿家以为如何?”王妡问道。
对元始帝稍有些了解的人听到此问,便知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甚至,昨日吴宅门前那一出背后恐怕都有元始帝的授意。
前梁继燕后,为打破士族对朝廷的垄断,大力提倡科举,鼓励寒门乃至平民出身者科举入仕,朝廷不仅提高文官的地位与待遇,对民间学子也在政策上对其鼓励,考上举人的便可以不用交田税服劳役。
如此几代后,士族门阀衰落,朝廷文臣当道,民间文风兴盛,才子诗人如井喷。
然,打虎少年终成恶虎。
士族门阀的衰落并不会阻止土地兼并,出身贫寒的学子们有的一朝得势,圈起地来甚至比曾经的士族更凶猛。
“陛下,吴肩龙强占百姓田地,证据确凿,按律处置即可。然查处全国官员土地买卖,无异于重新核堪天下鱼鳞册,臣以为此举该慎重。”刑部尚书甘陈出列,说道:“我朝初立,正是动荡之时,重新核堪鱼鳞册会让百姓心生不安,于朝廷无益。”
“是百姓心生不安,还是你甘尚书心生不安呐。”户部尚书樊敬益出列,朝御座道:“陛下,朝廷上次核堪鱼鳞册还是献帝承圣二年,业已十年过去。再者说,往上数历代,哪个新朝初立时没有清丈土地丁口的,臣以为,该重堪我大猗鱼鳞册。”
“樊尚书此言不妥。”三司使刘敏出列,反对道:“从燕朝始,朝廷历来是二十年核堪鱼鳞册一次,如今不过十年而已。”
汪云飞道:“燕朝是燕朝,梁朝是梁朝,如今是大猗,诸位一个一口‘历来’,难道还当自己是前朝臣?”
朝中擅辩才者有二,闵廷章与汪云飞。
闵廷章擅引经据典将人辩得哑口无言。
汪云飞就擅长胡搅蛮缠,用吴桐的形容就是杠精,专业抬杠,别人说东他说西,再用西来打败东。
“陛下,臣以为吴知州说得对,区区一个翰林待诏就敢侵吞百姓千余亩良田,谁知这朝堂上列班的诸位不是披着人皮的豺狼。”汪云飞骂起人来那是连自己也骂的。
“请陛下彻查天下土地,为天下百姓做主。”吴桐跪下,高举笏板,拜道。
“请陛下为天下百姓做主。”汪云飞、樊敬益等人立刻跟上。
片刻功夫,廷上跪了一半的人。
王妡黑沉眸子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左槐,道:“左卿怎么看?”
左槐握紧笏板,三个月的猜测终是得到了证实——皇帝要整顿百官。
“请陛下为天下百姓做主。”
左槐只能跪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