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苦寒,常年阴冷,不知今日可出了太阳。
她走时又将百花楼的花遣人搬了回去,花儿本就娇嫩,搬来搬去的磋磨,不知如今还有几株可活。
那人精心将养了那么些年的宝贝,怎么当初说搬给她就搬给她了,若是枯死了哪个,小公子怕是又要埋着头葬花哭鼻子了。
只是这次,再无人会在一旁笑他有雅兴了吧?
诸般回忆涌上心头,纷纷杂杂,乱了人心,心头的人最是清风霁月,温润出尘,只可惜那样的翩翩少年,那样的欢喜,那么些个年月,最后竟是连一次触摸都没有,哪怕一个道别时给与所有人的拥抱呢。
忽然有莫大的悲憾挤上心头,压得南九辞几乎要喘不过气,今日万里无云,朗日昭昭,她却觉得心里下起了一场细密的雨,再也不会停下似的。
诸般情深意切至此息止,从此往后婚嫁各由之,九年欢喜一场空梦,再无可能。
南九辞抬手指了指阶下那个前前后后瞧了柳国师数次的少年,道:“可是齐侍郎家的公子?年方几何了?”
半大的孩子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喜怒皆形于色,看到南九辞指向自己,不待台上的公公传话,便忙不迭地下跪,“回陛下,臣母齐侍郎,臣名唤齐政一,年十七。”
“唔,十七,小朕一岁,”南九辞椅上软背,看了一眼左侧端坐的柳泽珉,“朕记得国师大人与齐侍郎家有过姻亲,那你该将国师大人唤作什么?”
这一茬没人教,齐政一有些不知所措,见柳泽珉没有看他,便老实答道:“回陛下,国师大人是臣下的舅母。”
“舅母……”南九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朝一旁的嬷嬷道:“齐政一,留牌子,赐月季。”
选秀大典圆满结束,中秋之宴君臣欢聚一堂,推杯换盏之间帝王醺醉,宴欢而散。
登基之后,南九辞还是住在将雪宫,原因无他,道是住不惯别的地儿,帝王之说一言九鼎,谁也反驳不得,况且只是这么个小事,也没人去反驳。
主人身份变换之后将雪宫的地位也跟着翻了个翻,修缮之后住着倒也舒服,唯一的不好就是离□□殿远了些,左不过就是平日里要起早些赶去上朝,南九辞倒是不在意这些。
璇玑帝的骄辇身后跟着一众人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寝宫,方才还醉醺醺的人不知是不是吹了夜风的缘故,此刻却是稳稳当当的下了轿子,步履平稳,不见一丝醉意。
南九辞穿着沉重的朝服走了一天,早已累的不行,想着到了寝宫总算能够脱去这一身的枷锁,哪知门前端端正正候着一个人,手里端着托盘。
不必深想南九辞便即刻反应过来了,今夜还算她的新婚之夜,岂有不洞房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侍从一见南九辞回来,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头,“陛下,请您翻了今夜的牌子。”
侍从低着头,恭恭敬敬地举着托盘,心里却是想着方才跟旁的宫人打的赌,陛下今日只与齐侍郎家的公子对了话,是以今夜必然翻他的牌子,这是她押的宝。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靠谱,甚至暗地里胸有成竹地悄悄勾了勾嘴角。
可那玄袍加身的人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人两眼一黑,只见南九辞不紧不慢的脱去了外袍,净了手,椅靠在了软榻上,方才慢慢悠悠道:“朕今夜身子不大舒坦,你们的新小主今日也劳累了一天,先让他们好生歇着吧。”
端着玉牌的侍从瞠目结舌,惶恐地弯下身,“陛下,这不合规矩啊!”
“行了,规矩是死的,朕是活的,朕就破这一次例,谁有异议让他亲自到朕跟前来说。”
南九辞不悦地拧起眉,语气不容质疑,“都下去吧,朕乏了。”
话已至此,底下的人再多嘴保不齐便是要落得个忤逆圣上的杀头罪名,侍从老老实实应了句“是”,边在心中懊恼惋惜着自己打赌押的八贯钱边退了出去。
铺整好了床铺,给皇帝陛下去了衣,收拾完毕后一众宫人鱼贯而出,偌大的内殿空空荡荡静谧无声,只余下烛火燃烧的噼啪作响,及南九辞轻轻浅浅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宴上的酒烈,她原本是醉了的,只是刚才回宫路上叫夜风一吹,清醒了不少。
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却有什么在眼前变得愈来愈清晰,深埋心底的身影忽忽闪闪,仿佛在天边,又仿佛就在眼前。
“阿陵……”
南九辞禁不住喃喃出声,伸出手去触碰,似乎真的能够拥到一直以来都思慕不忘的人,可这里是南阳,是王宫,是她放弃了所爱回来的囚笼,是南九辞自己选择的孤人道。
扬起的手终是落了空,南九辞闭上眼睛,眼尾隐隐泛起湿意。
可是真的是她自己选的吗?她有的选吗?
入世以来,她行的哪一步路不是被洪泥裹挟着往前推的呢?只是她迈步了,便不会后悔罢了。
只是到了这一刻,南九辞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三日前逐鹿城中传来密信,朔北屡犯我朝境内,三番两次劝阻无果之下已然约战,交战之日定于三日后,也就是今天。
朔北率兵将领乃大皇子公子陵。
两军交战最苦黎民,昔日至情之人如今已然兵刃相向,成为刀戈不休的死敌。
硝烟弥漫刀剑厮杀之时南九辞却只能在浮华之中与一众黄鼠豺狼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纳新妃,娶娇郎。
丝竹响乐与刀兵相撞孰重孰轻?卷帘红绸与血肉火光孰深孰浅?
南九辞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该是这样的,代代君王更交替,所求所念不该是这样的,世间人神与共,为何厮杀相残占了上乘?
莫大的无力与怀疑占据了她的心头,南九辞蜷缩在榻上,青丝墨发披散,如一条幽色的暗河自她脊背之上顺流而下,她双目清尘,白日里的虚伪假意都化作一汪清潭,摇摇坠在两眶。
这古城之中,故国之内,人人假意奉承,处处阴谋诡计,人人惜命又都草菅性命,南阳王朝四季更迭有暖夏有严冬,料峭寒意却似乎从未离开这片土地的上空。
柳国母权势滔天,南九辞有时候会想,这王国之名姓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
可是朱门酒肉之臭,路有冻死枯骨,这天下姓什么无所谓,君王昏庸或是明道,却是十分重要的。
柳国母夺权之时罔顾人命,常常滥杀之,为了让南九辞听话畏惧,她从不掩藏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南九辞知道,柳国母不会是个明君。
那么她呢?她会是令国之昌鼎,黎民安乐的一代明君吗?
酒不醉人人自醉,人糊涂了,脑子也跟着胡思乱想,南九辞抬起手将颊上的两行清泪向上抹去,当初决意回到这龙潭虎穴时,不就已经明了了吗,此役,只胜不败。
南阳大败朔北的消息在半月之后传回国都嘉应,彼时璇玑帝南九辞正与国师柳泽珉比赛射箭,齐政一齐贵妃陪在一旁。
听到这个消息时南九辞拉弓的手微颤,一箭离弦,偏了几寸,落在七环处。
南九辞眯起眼睛看向另一个靶子,箭尖没入红点,是十环,她咂了下嘴,似是不甘心道:“国师大人又赢了朕。”
“不敢,”柳泽珉将弓递给一旁的侍从,“陛下尚且年少,老臣占了年纪大手熟的光。”
知道她是在说笑,南九辞配合的笑了两声,没有接过齐政一递来擦汗的帕子,反而是将出了细汗的脸扬过去,其意显而易见。
齐政一面上含了笑,也没扭捏,大大方方的替她拭了汗,若是寻常,必是让人觉得夫妻二人恩爱和睦,羡煞旁人,只是此刻外人众多,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等候旨意的穿甲士兵,南九辞这番作为颇有些小家昏庸之气。
那士兵紧皱着脸悄悄抬眼斜看九五之尊,想到自己那些惨死在沙场之中的兄弟,心里啐了一口,这样的君王实在不配。
南九辞似是才想到那士兵一般,惊讶道:“你怎的还在此处?”
那士兵也觉莫名,将头磕到地上,“等候陛下旨意。”
“唔,朕知道了,待你们将军回来,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朕一定满足。”
齐政一叠起帕子的手微顿了顿,先是看向了柳国师,那老奸巨猾的人面上云淡风轻,叫人看不出端倪来。
他又转看向南九辞,没想到却对上了一双盈盈含笑的清越眉眼,心跳顿时漏了一拍,齐政一略显慌乱地移开眼睛。
南九辞作出一副昏庸无道的草包样子来,是给国师看的,柳泽珉见了她的所作所为,果然漏出不易觉察的满意神色。
三人之间暗流涌动,早已刀光剑影过了一番却叫旁人看不出分毫,譬如还跪在地上的士兵。
那士兵心中升起一团怒火,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将自家将军早已安排好的话转述出来:“回陛下,宋将军说战事虽已平息,但边疆来往仍有流寇小人,此次大胜她就不班师回朝面见圣上了,望陛下恩准。”
这哪是求恩准,分明是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