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言喝完了三杯茶,张季雨却好像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一样,好几次凑过来想说什么,沈清言立刻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磨到最后,张季雨几乎恳求:“沈大人,您就饶了我吧!我只是一时嘴快,没有别的意思,我明天亲自去太守府给春竹姑娘道歉,如何?”
沈清言急忙制止:“哎,别。我从春竹那里听到她说的,来找你是想听听你这里的来龙去脉,要不要你道歉,公道有她自己来主持。”
张季雨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来龙去脉,沈清言结合着春竹的话把事实凑出了七七八八。
原来是东江坝停工以后,大部分原料都放回了官府,还有一小部分留在了停工工程附近的仓库里。仓库附近没人住,平时关着门也没人看着,城里有个泥瓦匠最近缺了点材料,年关将至材料费大涨了一笔所以就动了歪心思,想去仓库里捡漏。
他搬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好和春竹碰上了,抓了个正着。
春竹把那个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张季雨去检查东江坝也碰见了她们,以为是春竹在使架子,上来就阴阳怪气。二人言辞皆激烈,张季雨以一句“真不知是谁给姑娘起的名字,当真不负‘蠢猪’之名”成功让春竹哑口无言。
她们的吵闹引来了不少人,听见他的话全都哄笑了起来,春竹羞愤不已,再加上给她起名字的是沈清言,气焰一下子下去,就直接回家了。
这下沈清言是真的不理解了:“所以后来,你知道了这件事并不是春竹的错,你还要取笑她?”张季雨被沈清言盯得心虚,他总不能说谁知道春竹以前有没有狗仗人势过,毕竟以前沈清言家还有个丞相呢!
“这……我一时说着,就上头了,您也知道,人一吵起架来就什么都往外说了。”张季雨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半分。
沈清言把茶杯放了下去,声音不大不小:“张大人,那仓库里的东西是公家的。春竹阻止他,你非但不帮,反而骂她,岂不是助长这种风气?”
张季雨欲言,沈清言直接打断:“明天上午我会去那家店,他的确偷了东西,这是盗窃罪。”说完她就往外走,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沈大人,”张季雨无奈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您以前是刑部的大官,可是也不能对杀人犯和这种小偷小摸的一样铁面无私吧?放百姓一条生路吧。”
沈清言转过身去:“偷窃官府财物,依律并非斩刑。何况就算是一条死路,也不是我逼他上去的。张大人,百姓的生路,不是这么给的。”
第二天早上,在衙门处理了些日常事务,沈清言就动身去了城南的泥瓦匠铺。
估计张季雨早已通风报信,沈清言还没进店门,一排人就齐刷刷地出来给她跪下了。
在领头男人的“沈大人,您就饶了我们吧,我上有一众老人,下有两个孩子,求求您,饶了我们吧”一声令下,从老人到小孩全都开始弯腰磕头。
沈清言立刻冲过去,大喊一声“停下”,然后一只手揪住为首男人的衣领,生生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男人的家人见状不磕了,都抬起头来看她。两个小孩子头上磕出了红印子,几个老人年岁也大了,浑浊的眼睛看得沈清言心里一颤。
沈清言放下泥瓦匠,跑过去把老人都扶起来,然后给看着像这一家女主人的人几瓶药膏:“去给你家孩子涂上吧。”
沈清言跟牧羊犬一样终于把所有人赶进了屋子里,关门的时候瞧了屋外看热闹的人一眼,人群便作鸟兽散了。
她杀王集的威名在外,这是又起作用了。
沈清言叹了口气。
关上门一回头,七八双眼睛又一起盯着她看起来。
“她们姐妹俩头还红着呢,快去抹点药啊。”沈清言着急,但她们一家人全都沉默,就跟她死磕到底。
好吧,沈清言认输了。
“我保证,你们家的人,包括他,全都不会有事,行吗?”沈清言指着男人说。看上去大一点儿的女孩拽着母亲的袖子,躲在大人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沈清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屋子里另一道清脆的声音替她回答了。
沈清言听着声音熟悉,看向年纪小一点的女孩,不认识。
“小沈姐姐,我在这儿!”沈清言顺着声音朝窗外看去,女孩正站在树上朝她们笑呢。
沈清言没忍住笑出来:“陶评,你怎么在这?”
陶评往后指了指:“我家就在后面。雨溪姐姐,小沈姐姐说话算话,肯定不会骗你的。”
原来大一点的女孩叫雨溪。
陶评话一出来,加上泥瓦匠半信半疑的表情,女主人三步一回头地带着老人和孩子进里屋了。
沈清言把陶评也劝回家后,朝泥瓦匠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要不咱俩坐下说?”
谁知他又砰地给她跪下,拽住沈清言的裙角不放:“沈大人,我知道您一向铁面无私,可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偷的。雨季之前我们家接了个单子,原本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雨季过去就能给送去,谁承想今年的雨季比去年长了十几天。材料里有糯米,我们本来买了不少,一整个雨季下来,已经剩了不多了。虽然我们喆州不缺糯米,可是被官府买去修东江坝,已经没多少了,我自己出大价钱从下面买,最后还是差了十几斤。”
沈清言拽开他的手,又指了一遍凳子:“你坐下吧。所以你就准备用官府的填上你的这个窟窿?”
听完她的话他更不敢起身了,要不是沈清言及时拦下,他恐怕又要磕了。“大人,我也没办法了。约好交货的日子就算从最近的县买也赶不上了,何况雨季持续了这么些天,她们也不一定有……我,我实在没办法,否则肯定不会动官府的心思啊大人。”
“你赶紧起来,”沈清言抓起他来就往凳子上放,“给我坐好!”
泥瓦匠虽听说沈清言凶神恶煞,但自从见到她以后却没感觉到这一点,他心里已经不把那传言当真的时候沈清言忽然吼了一嗓子,把他吓了一跳。
“盗窃罪,罚金。春竹抓住你的时候你搬了一袋,就罚你把雨季之前两袋米的市价交到官府。三个月……半年之内交上。”沈清言终于按住他,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说。
他听到惩罚后大喜过望:“大家都说沈大人是好人,果然是真的,沈大人,你……”
沈清言又把他按回到了凳子上坐好:“还有米,官府会按雨季之前的市价把你缺的那些卖给你,不过要在两个月之内补上,不要耽误工程重启。”
男人点头应下。
春竹听完沈清言的描述后笑了,沈清言和秋砚异口同声问:“笑什么?”
春竹把瓜子放下,清了清嗓子:“你把糯米按雨季之前的价卖给他,可是他要用现在的价卖出去,他赚的那些,正好比他要交到官府的钱多出来几两。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跟没罚有什么区别?”
沈清言从秋砚跟前拿过几颗瓜子,一边嗑一边说:“这事儿虽然现在才传遍喆州,可是之前你抓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见到过了。张大人把消息提前放给他,泥瓦匠家的人甚至邻居们都知道我会去,这么多人见证,要是直接不罚,那我岂不是也成了纵容这种行为的帮凶?若罚的太重,真将盗窃和杀人同罪论处,那岂不是成了酷吏?”
春竹看着她点头,沈清言抬头对她笑了笑,“春竹,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去解决?从明天开始,我要让喆州的任何人都不敢再忽视律法。”
春竹张着嘴,最后还是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沈清言在府衙跟喆州的一干官员宣布,从今日起必须严格执法,任何人都不能越过律法说情,引得她们议论纷纷。
有人站出来反对,沈清言认出这个人是从京城来的符橙,年纪不大,是跟云川和齐宁函一届刚考出来的。便问她:“你也是从京城来的,京城的法度可算森严?”
女孩抿唇,反问沈清言:“京城的法度,难道不是只对百姓森严?”她话一出口周围人就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沈清言也皱眉:“喆州没有能一手遮天的家族。既然讲律法,就应该不止在嘴上说。”
有几个原来喆州的官员听她俩一来一回,战战兢兢地快要晕过去了。萧林乔提议:“沈大人与下官单独聊聊?”沈清言看了她一会儿,挥手让其他人先离开了。
人都走了,沈清言让她坐下说,自己也坐了下来。
“下官今年刚刚考中进士,因喆州缺人才被调来,”符橙摊了摊手:“我本就是京城人,那里的法度是什么样的,大人和我心里都清楚。不过因为沈相,有了‘惹四族祸,扣沈府门’这种能给百姓一点点希望的地方,不过沈相还是……抱歉,我知道大人是好人才敢说那些话的。我不同意大人的提议,是因为有大人在,现在看上去没人敢危害百姓,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大人一样,此时若立下重罚,未来对喆州的百姓来说恐怕未必是好事。我知道大人怕喆州好不容易变好了一点,又世风时下了。唉,可惜没有万全之法。”
沈清言无言以对,她既不是皇帝也没有多聪明,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改变太多。
“可王集刚死,喆州现如今都有一种压抑久了要释放的感觉,各县衙呈上来的文书也都说最近地痞流氓越发大胆,泥瓦匠偷到官府来我也罚了他,但只做这些,我怕其他人效仿,甚至变本加厉。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但当下的喆州必须严管。”沈清言心一横,在符橙复杂的眼神里拍板了喆州的律法执行程度。
年关将至,官员有十几天休沐,一直到来年的初八,沈清言在休沐前一天把自己买的米面还有一些银钱发给了官员们,领了东西,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把最后的工作结了。
张府。
泥瓦匠跪在下面,张季雨在上首冷笑一声:“她给你一巴掌再给你个甜枣,自己立了威还得让你承情。哼,你还真是个蠢的,到这里来夸她。”
“沈大人肯定有更直接的办法立威,她能让我和家里人都没事,我就很感谢她了。她的确是为了咱们喆州好才会像告示里说的那样,不是吗?”
张季雨“呸”了一声:“你还想上喆州了,好像昨儿个偷东西的不是你一样。滚!”
沈清言把符橙留下了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出来就把喆州要开始严格执法绝不姑息的消息贴满了告示墙。像他一样在喆州做了多年官的,哪个能保证自己私底下没给人行过便宜?沈清言难道就从没有过一点私心?
从前不管是林屈还是其他太守,都跟沈清言一样,过年就给官员们东西,无非都是收买人心罢了。喆州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年必定是清河门暗访的重点。
这个沈清言,从百姓到官员,哪一头都不想落人口实啊。
第二天春竹单独去找了张季雨,在张府门口大声拍门,引来了不少过路人,最终才将张季雨本人请到了门口。
“春竹姑娘找我何事?张某还有折子没写完,有事你跟管家说就是了。”张季雨揣着明白装糊涂,春竹是明快人,开门见山,直接问了:“张大人,您乱给我起名这件事,是不准备道歉吗?”
张季雨皱着眉指她:“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太在乎了些。莫非你自己也觉得蠢猪比春竹更适合做你的名字?”
春竹没理他:“张大人的随口一说,现在我去街上有不少人叫我蠢猪。我不比您了解喆州,喆州人到现在也只认识几个。张大人还是去警告一下那些传播这个名字的人吧,否则我去报官,到时候追根溯源,您这个第一个说的人更脱不了干系不是?”
说完她没管张季雨的回答,直接穿过了人群离开。
不远处的轿子里,沈清言屏息听完了,秋砚也闹着要下去揍张季雨一顿,二人正拉扯着,车帘被人打开,春竹正笑着站在外面。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跟来。”
告示墙上一半是半个月前沈清言命人贴的告示,另一半是府衙提醒百姓防贼、提前祝新年吉祥贴上去的的。
午后,面摊上只有三个人,一人点了一份面吃着。看着街上再没人来,摊主就熄了火跟旁边的人凑在一起讨论墙上的两张纸:“嘿,你别说,自从这告示贴出来,是贼也少了,闹事的也少了。”
她旁边的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前几天有个醉汉不知道在哪儿喝了一整夜酒,大清晨来老娘这里吃霸王餐,正好被巡视的差役看见。不光当场把他押进了衙门,当天下午就押着他来赔罪,给了我两倍的饭钱。都说沈大人管的太严了,可咱们老百姓不动歪心思沈大人也管不到咱头上来。我早看那些地痞流氓不顺眼了,之前他们避着王家人三天两头来威胁我们交保护费,现在可算被制住了。沈大人果真不负玉面阎罗之称啊。”
面摊上吃东西的三个人不同程度地呛到了,最严重的那个把手举了起来,老板娘见状赶紧给她盛了一碗面汤:“还温热着,我刚停火,客官慢点儿喝。”
沈清言接过碗来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急忙拍着胸口喝了下去。
老板娘一边给她捋着后背顺气一边随意提起:“你们也是从京城来的吧?我只看你们脸熟,府衙原本的官员都来这里吃过面,我都能叫上名来。”
秋砚想了想她也没说错,就点头应下了,这一让摊主放心下来的动作让她收获了春竹和沈清言的双重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