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庄霄接了个特殊的病人。
病人不分官职大小,只要来了敬善堂,排到哪个大夫就让哪个大夫来看,可是他亲眼看见此女在排队之前就让她身边的人数了签,算好了让他来治,此女走到跟前的时候身边的御医语气惊讶:“小沈大人?你怎么来这儿了?”
庄霄心里咯噔一下。
小沈大人?
京城来的人里,有几个人姓沈?有几个会让御医叫大人?
这几年来喆州的官员由于水土不服,一开始总会有些时疫的症状,身体情况不同病症的严重程度也不同,庄霄看了看她的脸色,大致确认了这位小沈大人的情况。
“跟我来。”庄霄起身,另一个大夫正好从里屋出来,接替了庄霄的位置。
姚莲心看见沈清言跟着庄霄进了里面,急忙从门口的石梯上站了起来,沈清言回头朝她们摇了摇头。
姚莲心回头,秋砚和齐宁函坐在一起,面色没有太大变化。
“你姐,自己,跟林屈的、夫人的、师父进去了。”姚莲心凑在秋砚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秋砚点点头:“我知道。等人少的时候我可以翻进去,你不用担心。”
姚莲心疑惑地问齐宁函:“你早就知道了?”
齐宁函笑嘻嘻地:“我看人家妹妹都不着急,就猜她肯定有办法不让小沈大人陷于危难嘛。”
另一边沈清言跟着庄霄走,穿过了长长的连廊。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要去哪里,然后让我自己去呢?”沈清言好奇地问。
庄霄走得不慢,应是习惯了这里的病人多,急着带她们去各自该去的地方。“病情不同要去的地方也不同,第一次来的都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东问西问,不光浪费时间,还有可能传染的更严重。”
沈清言继续问他:“听说玄大夫是您的弟子?前几天我在衙门住的时候见过她几面。虽然未得荣幸让玄大夫给我看病,不过有您在,我也放心不少了。”
“敬善堂的所有大夫都是我教出来的,”庄霄带她转了几个弯,打开了面前的房门,“到了。小沈大人不必专门找我,哪怕这里最年轻的大夫也最善时疫。”
沈清言用手撑住庄霄想给她关上的房门:“我不是不相信年轻的大夫,只是想见见您,名满喆州的‘悬壶’神医,是否只是医术精湛。”
庄霄皱了皱眉,没理她语气里的夹枪带棒:“小沈大人有什么事等我今日结束再说,我还要去给下一个病人看病。”
沈清言凑到门前,悄悄说道:“难道庄神医只在乎病人,不在乎病源?还只是要治病就好,其他一切都能装聋作哑?”
这一路上几乎一直背对着她的庄霄终于转过了头来:“你什么意思?”沈清言却轻轻关上了门:“庄大夫先去忙,等您今日结束了,我们再聊。”
一旦她进去,什么时候能出来就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庄霄随口说的“再说”就不知何时才能说了。
沈清言的病况虽不严重,但还是要单独住。这个房间格外小,里面有一张床,床头一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一个水杯。
看来就是给她这种病情的人准备的。
这里虽叫医馆,可终究是林屈和王集二人拍板决定建造的。只身入狼窝的感觉让沈清言的精神兴奋起来,一时忘了自己还是病人,引得一阵头疼。
脱下鞋子和外衣躺在床上,沈清言的脑子里正想着喆州的事。
“笃笃笃”,一旁传来声音,有人在敲墙。
沈清言轻轻靠了过去。
“小燕,你回来了?”隔壁居然是个小孩,沈清言怕吓到她,在墙上敲了四下。
砰的一声,那边的小孩似乎头撞到了墙上,她倒吸了一口气,叮呤咣啷的一阵声音。
“你是谁?”小孩的声音小了一点,应该是离墙远了。
沈清言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我是新来的,你没事吧?很疼的话用布沾上点凉水敷敷。”
“我没事。我叫陶评,你叫什么?”陶评问她。
“沈清言,清楚的清,言语的言。”
“那我是陶瓷的陶,评价的评。”
沈清言听陶评不服输的语气笑了笑,又敲了一下墙面:“你的病好多了吗?小燕,她的父母接她回家了?”
陶评那边想了一会儿:“是好了很多,但是嗓子还是很疼。小燕,小燕的父母应该是把她接走了吧。我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沈清言皱了皱眉,转过身去面向墙,好像能跟陶评面对面。她不确定道:“什么最后一面?等你病好了,不就能跟她再见了?”
陶评也疑惑了:“可是我们这里的人,不都是大夫姐姐说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吗?”
沈清言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即使怕病情传播,在病人一天多过一天的情况下,像她这样轻的症状,怎么可能自己单独隔离开,还在整个敬善堂的最里面。到此处来的路上大夫越来越少,抵达时周围近乎无人,她忽略了这件事还自以为能威胁到庄霄。
沈清言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提起精神:“怎么会,玄大夫不是第一神医?还有庄大夫,他不是‘悬壶’神医吗?虽然喆州每年都有时疫,但肯定不会每年情况都一样的,我们要给她们时间找一找啊,小燕没有等到,但是小桃子,你要等到哦。”
陶评听见她的称呼,开始慢慢抽泣:“姐姐,姐姐……我好害怕。”
沈清言安抚了她好一阵,直到有脚步声靠近,两人皆及时住了声。
沈清言把耳朵凑紧在墙上,只听见模糊的几个不成句子的词。
不一会儿,陶评的房间没声音了。
“笃笃笃”,有人敲了她的门,沈清言跳下床穿上鞋子,本想给外面的人开门,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被关在里面的,被自己弄笑了。
“我们会尽全力研究时疫的,你别着急,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把西边的窗户打开,我把饭给你送进去。”外面是个声音清脆的姑娘,只听她的声音就让人感到开心,但这也只是目前病情不算严重的沈清言的想法,其他“名副其实”在这里单独住的人,她们会想什么呢?
沈清言把窗户推开一个小小的弧度,外面的人跟这里所有的大夫一样用布覆了面,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宁若梨看见小燕房间里搬进去的新人的时候吓了一跳,这里的窗户全都只能推开一点,只够把饭送进去的。这个人似乎格外怕自己的病气传染给她,宁若梨只能看见她衣服的一角。
住在这附近的几个人,除了陶评那几个小孩子偶尔有点生机,其他人几乎都是一副病容,这个新来的似乎太有生气了些,她按下心中的怀疑,把饭菜拿了出来,放在了窗台上。
“多谢姑娘。”她听见里面的人说。
沈清言一边跟陶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形。她进了这间屋子,就不能轻易出去。
不是那把锁锁住了她,而是她的确进了一间曾住过重症时疫病人的房间,擅自出去对自己对别人都不负责。
唉,沈清言叹了口气。
“姐姐,”陶评听见她的叹息声凑近,“人长大了都会叹气吗?隔壁的姐姐刚来的时候也时不时叹气,但还是对我说要努力活下去呢。”
沈清言咬了咬唇,努力把忽然涌上眼眶的酸意逼回去。
“因为大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但是烦恼以后,还是得好好活着,小桃子,隔壁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陶评跑到另一边,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叶子姐姐说自己好多了,她让我告诉你,不要害怕,如果害怕的话可以跟我们说说话。”
沈清言仰着头笑了起来:“那就拜托你们两位前辈啦。”
陶评对这声前辈格外受用,拍着自己的胸口应下。
是夜。
秋砚的气息出现在窗外,沈清言站在窗前按住窗子闭了闭眼。秋砚颤抖着手轻轻推了推窗户,没推开。
“大人,你在里面,对吗。”秋砚跟春竹一样,都是全面的人。做一件事之前,一定会从各方面了解。沈清言知道秋砚今晚一定会来,也知道今晚她必定了解到了自己住的是什么地方。
秋砚没推开窗的瞬间就明白了沈清言的意思,她怕自己也被困在这间房子里。
“秋砚,回去如实告诉她们我这里的情况,你隔一天,不,三天来一次,记得戴好面罩。我会尽力拖住庄霄,另一个人,就交给你们了。”沈清言还在用力抵着窗户,尽力用平和的语气说。
秋砚一直知道自己不如春竹的地方,出现现在这种情况的时候,春竹会毫不犹豫地成为沈清言的助力、帮手,但她不是,她知道沈清言住在重病区的时候,特别想跟她一起住在里面,让她至少不会感到孤单。
秋砚忍住喉头的哽咽,应了一声:“只有我们,真的能……”
沈清言自幼跟她一起长大,只听见一个音节就知道她在哭,更别说后面还带着哭腔的疑问。
她把另一只手轻轻贴在离窗纸一寸外的距离上,好像在抚摸妹妹的头发。“秋砚,不是我们四个人在对抗喆州城的坏人,是喆州所有不知情的百姓和我们,一起对抗那几个高高在上的恶人。我也不是一个人在这里,隔壁的小女孩,还有她隔壁的姑娘,今天来给我送饭的大夫,我在这里不孤单,不要为我难过。”
秋砚又哽咽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感觉到外面的人离开,沈清言才敢把手完全贴到窗纸上。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嗓子咳了几声还是不舒服,沈清言下床喝了几口凉水。
她听蒋妈妈的话,即使喝凉水,也会含着不凉了才咽下去。
今夜的月亮模糊在窗户上,不知今夜的雨能不能把它洗的明晰。
沈清言好像忽然明白了楚怀安曾说的那种算不上思念故乡的情感。
好像是有一点孤单,再加上身体不适,这种落寞放大了不知多少。
远在云京的林清影、春竹、伍嘉杏、沈清杭,还有祖母、二婶、蒋妈妈和嬷嬷们,她们若知道自己如今的境地,不知该有多伤心。
沈清言想到她们,心口就一阵一阵地酸疼,她难受地蜷起身子。
这算是思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