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怡在沈清言轻柔的嗓音里慢慢开始叙述。
她家里没钱,十岁那年就被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多次,最后在两年前被卖到了京城北的一座宅子。
宅子又大又气派,奴仆也不少,平日里只有一位少爷在家,门口也没有匾额,和怡一开始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私生子,收敛了好奇之心,从不多嘴问。
少爷平时在院子里练剑,时不时会自己出门,他在的时候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确认他不在的时候和怡跟自己要好的几个姐妹才会聚在一起,一边洒扫一边嬉闹。
前几天夜里少爷也没回来,她们都习以为常,做完自己的事后正准备睡下,门口嬷嬷急忙闯了进来让她们去院子里,和怡走得慢,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下人都被集合到一起了,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花园四周都是举着火把的官兵,上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和怡暗觉不对,本想逃开,奈何身后站着一直管着她们的嬷嬷,只能磨磨蹭蹭地跪到了花园的最角落里。
“少爷今日没回来?”问话的不是那个中年男人,而是他身边的一个老者。
侍女小厮们纷纷摇头,说今天一整天没见过少爷,那个男人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朝老者使了个眼色。
不好,和怡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该不会是要杀她们灭口吧?
下一秒,四周的官兵纷纷拔出剑,开始往跪着的人身上砍。
中年男人转头就走了,老者被留下来盯着,和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高马大的官兵已经举着刀到她身前了。
和怡自知来不及躲,侧身用手臂迎下了两刀,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和怡赶紧闭上眼跟着她们一起倒在地上。
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其他感官总会格外灵敏,正如此刻,屠杀还在进行着,有一些人倒在了和怡身上。
不知道从谁身上流出来的血渐渐渗到了她的身上,也许她只要一睁眼就能知道,毕竟这些人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
等声音渐渐没了,老者又吩咐他们看看有没有人还活着,原本就是关门杀人,官兵们也不觉得会有和怡这种漏网之鱼,随便在尸体上插了几刀就当完成任务了。
他们走了,和怡心想。
“还可以这样。”和怡不知道沈清言是惊讶还是赞赏,这一场“审讯”下来,和怡因为害怕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有些地方还反复讲了几次,这种口供林霜一向是最不能忍的,可她居然真的全程都没开口,只是一字不差地把她过说的话记下。
沈清言也没开口,一直以一个聆听者的状态,她甚至没有一直盯着和怡看,只是偶尔点点头,大部分时间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是,后来我怕他们有人守在这里,等到第二天中午才睁开眼。然后躲了一天,今天才来这里……”和怡结束了她漫长的陈述。
沈清言转头看向林霜,林霜迅速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纸和印泥一起摆到了和怡面前。
林霜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看看没有错就按手印。”
和怡等沈清言对她点了头才轻轻地端起那一张薄薄的纸片,逐字逐句看去,最后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沈清言把口供接过来递给林霜,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在林霜无奈的眼神下慢慢把她推了出去。
把林霜送走,沈清言回手关上了门。
和怡心中一惊,难道还要再审?
沈清言笑眯眯地问她:“你有住的地方吗?今天那么多人听到鼓声,那么多人见到了你的脸,明天再见你该不会在仵作身边吧?”沈清言大概是忘了伍嘉杏让她们好好说话的提醒,看着和怡越来越白的脸色,她终于说出自己的建议。
“不如今晚你先跟我走?”
“刑部什么时候有给证人准备的房间了?”林霜从一边走过来,沈清言站在门口目送和怡。
“林大人怎么还没走?偷听可不是正直之风哦。”沈清言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阴阳怪气地说。
林霜板着脸根本不吃她这套:“我记得沈大人尚未入仕时,似乎因为偷听被郡主殿下抓到过。”“哎呀,林大人真是提醒我了,今天我还有事要找郡主呢,失陪。”沈清言挑了挑眉毛,带着和怡得意地走了。
林霜眨眨眼,不知道她在得意些什么。
沈清言觉得自己得到了一条线索,嘴里哼着歌往刑部门口走。
“去哪?”伍嘉杏站在沈家的马车旁边问。沈清言的话像是从嘴里硬挤出来的:“当然是去给和怡安排住的地方啊。”
伍嘉杏满意地笑了:“正好我顺路,一起吧。”
伍嘉杏从不主动搭沈清言的车,沈清言明白了伍嘉杏可能也发现了什么不对,或者她只是盯着沈清言,不让沈清言有任何机会丢下她独自得到关于三年前案子的消息。
看见沈清言脸上的表情变化,伍嘉杏更满意了,自己跳上了马车。
马车不算小,要坐五个人还是有点挤。和怡跟春竹、秋砚三人早已在车上等着,伍嘉杏也进去了。沈清言没上去,反而是先敲了敲马车,春竹掀开帘子捂着嘴笑道:“车上没空了,姐姐怕是要再找一辆车了。”
沈清言早预料到这个结果,让她们留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刑部的马厩牵了一匹马出来。
沈清言迅速翻身上马:“走吧。”
福来客栈不像名满京城的集玉客栈那样富丽堂皇,来这里住的多数是赶考的学生,多年前曾上京赶考的姚非住过这里,且一举拿下了状元,那时福来客栈还叫“迎来”,乘着姚大人的春风,迎来客栈被考生们选中了好一阵子。后来这份狂热终于褪去,过了十几年,郴州的林世之考前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得到了榜眼。
不知道老板施喜娘从哪里搜罗到的消息,考前沈清言和姚莲心这两个本就是云京人的一状元一探花竟也住过这里,三鼎甲都待过的地方,经一番宣传后,迎来客栈正式改名福来客栈,成为了不少云京和周围考生长期复习的地方。
三年一次的春闱还有半年左右,一些离京城近的或者盘缠充足的考生,已经从远处赶到了云京。
沈清言敲了敲柜子,“大娘,住店”,犯困的账房大娘打起精神,看沈清言面熟,往前凑了凑认出了她。“老板!老板!看看谁来住店了!”账房大娘叫着跑到了后面。
想过被认出来的场景,没想到是这么热情的招呼,沈清言尴尬地朝和怡笑了笑。和怡不知道她跟福来客栈的渊源,好奇地眨着眼。
施喜娘人还没出来,声音先迎上了:“沈状元来啦!真是稀客!”
被叫惯了“沈大人”的沈清言被这一声“沈状元”叫回了三年前,同样被这一嗓子喊出来的,是住在福来客栈的考生。沈清言一抬头,客栈楼上的栏杆处围满了穿着各异的人。
福来客栈有四层,楼虽不高,却足够大,是四四方方围住的。因此沈清言没回头也知道自己承受的视线绝不止眼前这一点。
施喜娘欢欢喜喜地跑了出来:“沈状元,您要住店?”
沈清言能厚着脸皮应付林霜这种人,对施喜娘这样热情的人却无计可施。她只是轻轻点头,然后摇头,把身后的和怡抓了过来:“是她要住,这是我一个朋友,最近几天想在这里住,施老板看看还有房吗?”
施喜娘一只手拽住沈清言,另一只手挽着和怡,大步流星地上楼:“当然有了,沈状元来永远有房!”
不知道施喜娘是不是想给四层楼的人都看一遍沈清言的真容,拉着她直直奔向了四楼。
“唉——等等!”沈清言终于拉住了施喜娘,“别安排太高的,也别安排靠边的,我这位朋友喜热闹,最怕安静。麻烦您了,施老板。”
施喜娘用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和怡,最终都没说,拉着她们回到了二楼,给和怡找了一间最中间的房子。
考生大多喜静,因此中间的屋子没什么人想住,反而好找。
把刚才在路上给和怡买的换洗衣服和房间钥匙一起递给她,沈清言一边回头让她回房休息一边拽着热情高涨的施喜娘走了。
怕引起太多骚动,沈清言放下了房钱,跟施喜娘说:“我这位朋友今天刚赶来云京,奔波劳累。麻烦老板多照顾,别让人去打扰她。”
施喜娘双眼盯着那远多于房钱的一锭银子,满口应下。
“呼。”沈清言在福来客栈门口的一边拍着胸口坐下。
伍嘉杏把手往秋砚面前一伸,一块杏仁干被放在了手心:“怎么样,我说了她肯定被施老板热情招待的。”
秋砚问:“可这些年姐姐来这里不知道多少次了,怎么还会被施老板吓到?”
伍嘉杏哼哼两声:“前几年福来客栈哪有这么多考生?过几天就是春闱了,你姐姐是毕竟是上一届的状元。”说着伍嘉杏走到了沈清言的身边,把手里的杏干递给了她:“你不是她们家的股东吗?施老板还收你的钱?”
三年前林清影看出了福来客栈的意思,直接拽着沈清言这个状元和银子来谈了合作。福来客栈需要钱扩建,也需要沈清言的名声,于是一拍即合,投钱的投钱、入股的入股。
沈清言扬起下巴:“公私分明,我岂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说完也没看伍嘉杏递过来的是什么就直接往嘴里一送,被酸的龇牙咧嘴。
伍嘉杏在客栈门口看着沈清言笑得惊天地泣鬼神,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在接受了路人不短时间的注视后,沈清言终于缓了过来:“谁卖的?”
春竹笑着指着自己:“大人,福来客栈旁边没多远就是醇香果铺啊。”沈清言喜欢各种各样的吃的,也乐意尝试新奇的东西、新开的店,当年醇香果铺一开,沈清言就拉着好几个人一起去了,结果别人都还没吃,她就已经被酸的直找水喝了。
“好了,”沈清言彻底恢复过来,“去干正事吧。”
“等等,不用给她留个人?”伍嘉杏指着客栈问。
沈清言点点头:“我们把她带过来又不是没人知道,想杀她的和想保护她的人都知道我把她带到了这里。只是希望想杀她的人能忌惮一下在这里备考的人,毕竟谁知道福来客栈这次春闱会不会再出个三鼎甲,如果出了真要一通大闹,以后再重提这件事,对幕后之人,哦不对,是对赵大人,才是真的百害而无一利。在这里住的可都是金子,金贵着呢。”
伍嘉杏表示赞同:“所以你就把和怡放在了金子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