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日头正烈,在寒风猎猎的冬日竟也给人带来浓墨重彩的暖意,前几日下的雪全被日光融化,雪落在梅树上可称为一番美景。
菜场口围满了人,比起买菜,更多的人还是为了看曾风头无量的秦王如何在弃市被斩。
赵端云赶着人多的时候来,远远望见沈清言抱着手臂站在角落,她笑着靠近:“恭喜小沈大人大仇得报。”
“赵大人同喜。”沈清言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一直盯着行刑台。
若不是那天在永安阁看到赵端云,她几乎要忘记了,赵端云和她哥赵端齐跟她们的父亲——户部尚书赵成撕破脸皮分家,而赵成在这场夺嫡之战中早早站队了秦王。当年赵成讨好秦王时还试图让赵端云进秦王府当侧妃。似乎就是因为这件事以后,赵端齐跟赵成大吵一架要分家,赵端云则更厉害,直接去了京兆尹府状告亲父。
这件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过半年就分了家。
赵端云笑着接下了沈清言的“同喜”,二人并肩而立,一个笑着像局外人,一个严肃面无表情,最后终于在亲眼见到秦王被压上来的时候一起放松了下来。
刽子手手起刀落,曾经的天潢贵胄就人头落地了。
还没等正月十六,沈平一案就结案了。秦王的家眷全部流放,支持秦王的几位官员也几乎全部都被下放了,只除了赵成。赵成仅被罚俸三年,此外再无其他惩戒。
原本沈清言是要守孝三年的,可她自己跟着刑部一起查案、断案,沈家在官场上也没有别的人了,陛下便下旨夺情,让她免去了三年孝期。沈清言升为五品刑部郎中,圣旨中还有对她这些年来在刑部破获无数大案的赞扬,洋洋洒洒,表扬了她几大段,最后又给了她不少金银。
沈清言这些年能把许多大案破到最后,多半是靠她自己的莽劲。她不怕得罪人,也不怕死,只要找到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就敢在无人陪同时独自缉拿犯人,所以被不少人弹劾。幸好她自己嘴皮子也不饶人,从未在此吃过亏,可却影响了吏部的考核,每每被以“君子讷于言”为理由扣她的德行分。
以前沈清言不在意功绩,只要每年吏部的审核过了就行,但若细细追究,她的功劳若升刑部郎中早已绰绰有余,只是如今有了沈相之案,究竟她是德配其位,还是皇帝的补偿,人们心中各有各的看法。
让人奇怪的是,当年跟沈清言同年科考的、原本留任翰林院的榜眼林世之被调任到了户部。吏部尚书姚非暂代丞相之位。
还有楚怀安,瑞王世子重操旧业,皇帝给了个京兆尹统领的职位。
“我们这位皇上可真是不擅长赶尽杀绝。”楚怀安听着宁远的陈述嘲讽地笑了。
宁远皱着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楚怀安笑着看他,“不过若非如此,我早死了。”
沈府的丧幡还没摘,云京城内上元节各色的灯就挂了起来。
正月十五各部还未正式起工,刑部事情也不算多,沈清言从刑部出来就看见了每家每户的大门和窗边挂上的花灯,沈清言独自走上了街。
六部府门口都对着街道,官员们赚的钱多,也能带动京城的时兴,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会先在这些地方试卖,卖的好了笃行街和致远大街那边才放开了卖。
刑部门口对着百源街,对面是一家馄饨摊,早上赶着点卯的大人们时常在门口吃一碗馄饨,这一整天的气就顺下来了。走出百源街就是安乐坊,家家户户的大门、窗户上都挂了花灯,灯的样式除了各式的花木外,还有一些是小动物。
沈清言就这么慢慢走着,感受着她第一次去刑部,沈平陪着她从沈府走过来时,说过的人世百态与做官之法。
“你在刑部,应不徇私枉法,不以私情断案,不视小恶于无物,不以贵贱为衡量。你未必一直留在刑部,但在其位谋其政……”
“那丞相呢?”彼时沈清言打断了父亲的唠叨,好奇着最大的官位承担着的东西。
“丞相……”沈平沉吟许久,“应心怀天下人。”
正月十五,瑞王府从上午开始就门庭若市,皇上下旨封了楚怀安官职,其他的赏赐更是一点都没少。何况秦王被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长公主殿下从中的作用,更是不敢小瞧。
楚怀安吩咐手下人去给沈府送一份礼,盯着门口走走停停的马车,他叹了口气:“还是我自己去吧,再来人就说我不在府上。”
楚怀安送了礼,没进沈府,只在门口跟沈清言祖母说了几句吉祥话,突发奇想地叫着宁远去了护城河。
有一条河流过云京城,十五晚上大家都会从那条河放河灯,楚怀安好像找到了乐趣,买了几张纸折几下成了纸船。
楚怀安没写字,只是看着它,纸船没走远就沉了底,宁远想笑又不敢。楚怀安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叹气:“想笑就笑吧。”
沈府原本就不算大,修起来也不难,沈清言跟姚非的女儿姚莲心是好友,姚莲心在工部任职,对建造之事十分了解,找了她推荐的人,没几天把沈府的住处修建好了。
蒋妈妈和易挽月从柳州带来的两位嬷嬷一起准备了几个大家爱吃的菜。沈清言迟迟不到,林清影正要去寻,两人就在门口碰到了。
“哎呦!”“没事吧?”沈清言发着呆走路,一时不察撞上了人,扶起来才看见是林清影。
自从秦王被处刑后沈清言就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候自己坐在一边能一坐半天,易挽月和林清影越看越急,准备吃饭的时候一起跟她聊聊。
“清言。”易挽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清影识趣地站到了一边。
沈清言皱着眉走近:“祖母有何事?为何不能当着清影的面一起说?”沈清言在沈平的教导下,做事说话从不避着林清影,就怕她在沈府过得不自在。易挽月却颇有些欣慰地笑了,“我已跟她说过了,现在要跟你再说一次。”
沈清言疑惑,易挽月手点了一下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清言,你父亲……走了有十五日了。”沈清言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
“孩子,你母亲走得早,我又不常来云京,你父亲把你教成如今的样子我很为你骄傲,”易挽月凑近她,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当年你母亲怀着你,你父亲就做了丞相。只是那时我早已受够了京城,是你母亲说要我至少要见你一面,我就又在京城留了一年。后来永嘉生你时难产,你父亲一蹶不振,我的心疾亦是反复无常。众人皆自顾不暇,都没能在你很小的时候好好照看你。偏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少病。后来咱们一家人的身病心病,倒像被你治好了一样。”
易挽月神情怀念,语气更和缓:“那时你父亲整日呆坐,看着你母亲的东西一看就是一整天,他虽不说,我却知道,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怨你的,所以我从不敢让他单独照看你。后来你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我抱着你去院子里玩,你父亲看见了你,那天是他除你出生那天第二次抱你,你在他怀里嗷嗷的哭,他看着你,血浓于水啊……后来他倒像是比你更像小孩,竟抱着你哭了出来。这时我就知道,他的心病算是好了,等你过了一岁生辰,我也就回延州了。”
沈清言没有说话,易挽月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旁,力气不大却不容拒绝地把她的脸转向自己:“孩子,你曾做过你父亲活下去的希望,如今,你的母亲与父亲或许也能成为你的希望呢?”
沈平的书房被烧了七七八八,里面的藏书十有**都没了,沈清言推开门走了进去。
沈平的屋子也很素,除了几个玉器摆件再无其他装饰,屋子里全摆着书架,上面是满满当当的书。沈清言自小是爱看书的,书房里的书从四书五经,到游记话本,有些上面还有她母亲林永嘉或沈平的批注。
沈清言随意拿起书架上的一本游记翻看起来。
沈平治学严谨古板,街边买来的小书里面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他会标注出来,这一本却没有。批注者先把句子的本意写在一旁,又像是体谅作者一般,加上了“或有异义”四字,翻到下一页,书中写得好的地方,注者甚至在旁边画了一幅小图。
这是她母亲的批注。
那时的母亲,翻看着书中的山水天地,是怎样的心境?如今的自己,面对现实,又陷入了怎样的困境?
沈清言随意坐在房中的台阶上,就着西沉的天色,看了一下午的游记。风吹进窗户时,她才惊觉时间之久。冬天快要过去,风吹在脸上还是疼,沈清言裹紧衣服,带着书随风一起离开了书房。
吃过晚饭,林清影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灯会,沈清言想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花灯亮起来,暖黄色的烛火帮夜晚的街道完成了底色,游人如织,人们提着灯也变成了画卷的一部分。
沈清言买了一个莲花灯提着,沈平素爱这些高洁之物,沈清言却觉得人的爱恨自有心定,凭什么说金银不如玉清贵?
“表姐。”林清影看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出声打断了她绵长回忆的思绪。“我们去放河灯吧。”林清影提议。
“好。”
云京城内只有一条河,她们来得晚,河上早已飘满了灯,河岸上都是卖河灯的商贩,除非自己做,否则实在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的愿望在这么多河灯中凸显出来。
沈清言选了一个昙花样式的小河灯,林清影跟着她买,却发现这灯实在太小,字都写不上去两个,只得去换了个大的。
她回来的时候沈清言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笑,变戏法似的从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放在了小昙花灯的中央。
沈清言有些得意地看她,她却几乎要在这揶揄的表情下哭出来,林清影这个从不服输的表姐,终于开始试图走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道坎。
昙花灯顺着河水,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中,沈清言万分确信,它存在于眼前的万千灯火之中,与整个云京的百姓们的愿望一起照亮着今夜的星空。
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
《南池杂咏五首·溪云》诗曰:“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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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