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丝飘在了渝州城上空,一辆牛车拉着二人往城郊去。
石子路很快变为了泥地,木轮又转了几圈后,便到了城郊。
城郊在渝州城边上,无需出外城门,季姝付了车钱,打算速战速决,却见身后的曹平犹犹豫豫,一脸苦相。
季姝回头,以眼神做着询问。
曹平踌躇了几步,问:“捕快大人?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他犯了什么事?
他赌,他不上进,他仗着幼弟的身份趴在姐姐身上敲骨吸髓。
桩桩件件都不对,但桩桩件件都没有被写入《大周律》,也就是说,都算不得天大的错。
“没有,是韵娘的事。”
曹平松了一口气,却在听到下一个问题后,又提起了一颗心。
“那三枚金饼还没用?”
季姝环视四周,城郊不比内城,这边的住所都是单间的木屋,来往的居民大多在码头附近找活。
中间小道两侧有腌鱼被横七竖八地挂着,鱼干间零散晒着些许的衣物,仔细一嗅,淡淡的腥味中夹杂着木头发霉的气味。
按理说,曹家人应该在半月前拿到金饼后,就火急火忙地搬回那座新砌的青瓦屋子里去,而不是还住在这里。
“没有……”
季姝睨着他,曹平嗓子一紧,又喏喏道:“曹云说,这是赏金,不能随便用出去,要等她专程跑一趟,换了普通金子后,才能如常地去用。”
“带我去看看。”季姝道,她跑城郊一趟,就是为了看这三枚金饼。
曹平本想拒绝,但在瞧见她腰侧的雪霜剑后,就吞回了回绝的话。
曹家人不多,曹家父母生了三子三女,长大的却只有二子一女,老大因幼年发了一次高烧没及时治疗,成了一个痴儿,到如今只有一个曹平还好端端的,自然被老父老母视若珍宝。
曹平张嘴说要取那三枚金饼出去炫耀,曹家父母虽还记着女儿的叮嘱,却还是拗不过小儿子,默许听从了。
于是,曹平便大摇大摆地将一个黑锻锦盒抱出了家门,左邻右舍问了一嘴,他也只说是去当铺。
这处地方的人早把曹家那些陈麻烂谷子的事嚼烂吃透了,满意地听了一耳朵的话,就擦肩离开。
曹平又走出一段路后,见四周无人,他停住脚步,前思后想了半日,往墙角唾了一口,才往季姝那个方向走去。
这次,他并没有被多问其他的问题,这位女捕快总算是要放过他了,曹平捧着已经被掏空的锦盒想道。
可见季姝拿着三枚金饼看得认真,他还是又问了一句:“这三枚金饼怎么了?”
这半个月间,这三枚金饼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除了长得好看一点,沉了一点,好像就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但毕竟是金子。
曹平的手蠢蠢欲动,试图把金饼拿回手中。
许久的沉默后,季姝的语气语调似乎发生了些许的变化,更沉更闷,像喃喃自语。
“这是牡丹金。”
“牡丹金?这个颜色也不像牡丹啊?”曹平豁然大悟,“原来这个图案是牡丹花,我还以为是月季呢。”
金饼一面似水珠凸起,一面平坦如桌面,凸起的一面上有雕刻痕迹,正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
再将三枚金饼摆放至一处瞧,正发现每一枚上头的纹路花样都不完全相同,像是一朵牡丹从初生到盛放。
也像是,从盛放到凋谢。
季姝看得快痴了,周围静的异常,无论是什么声音都无法传入到她耳中了。
她恍惚听到了雨声,听到了哭喊声,听到了来自八年前的一声问。
“捕快大人,这金饼,有什么玄机在里头?”曹平也在问她。
季姝缓缓摇了摇头,她将手上三枚金饼放回了锦盒,抬头叮嘱,认真而严肃:“曹平,你们有牡丹金的事,不能传出去,如果有人来寻你们问,你立刻去府衙找我。”
“财不外露,这我知道。”
“不……”
不是这么简单。
但是,那个真相,她至今不知,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沉默。
*
季姝不急着回去了,她沿着城郊的小道走了一路,出了城门后,又往东走了几百步,直到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坟。
坟头又添新草,碑文上“季安”两个朱砂字都已经有些许黯淡,她挽起了衣袖和裙角,先将杂草拔去,又扫尽满地的枯枝败叶,才认认真真道:“老爹,我来看你了,我又见到牡丹金了。”
季姝第一次见牡丹金,是在季安的手上。
她的父亲,在渝州城内做了十多年的捕快。
亲手抓的犯人,上至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下至偷鸡摸狗的小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记忆中,年幼的时候,季家门口总有百姓拎着一条肉或捧着一盒点心前来拜访,满口谢语。
老爹会摆着手拒绝,然后在背地里向她使着眼色。
这时候,季姝心领神会,像是被强塞一般,接过客人送来的礼物。
客人会和老爹再推拉一番,反正到最后,那些吃的喝的还是会留在他们家中。
小季姝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但老爹却告诉满嘴点心的她,说:“这个社会是人情社会,你今天不收吃的喝的,人家就以为你要金的银的,人情债最难还,来来回回反而拉扯不清楚,不如干脆利落一点,但面子工作,还是要做的。”
“万一人家婶婶伯伯是真心想要谢谢你呢?”
“那我收下礼物,更合情合理了。”
老爹一直是歪理连篇,小季姝听多了也便认可了。
毕竟,她父亲季安是这渝州城内最出色的捕快,他总有法子破案追凶,还世人一个真相与正义。
她也相信,父亲会做一辈子捕快,毕竟他那么厉害,又聪明。
直到八年前。
一场私铸案,让富过半城的傅家倒了,也让老爹脱下了那身捕快巾服。
私铸案的起始,就是这牡丹金,牡丹金纯度高,重达六两,这种铸造成特定花纹样式的金饼,常常作为供金送往长安,为皇室所有。
可当年,牡丹金却是突然流入市场,既寻不到根源,在官府处也找不到留档的记录。
一时之间,渝州便成了长安朝堂上唇枪舌战的阵营,派谁巡视查案,如何处罚罪魁祸首,怎样控制江南金价与银价,以保证米粮价不受影响?
这诸多的问题,在朝堂上吵,在市井里也有人谈。
最后破案的,却是渝州城内一名小小捕快,她的父亲季安。
父亲前往了渝州城外的金矿,潜伏了半月有余,才拿到了证据——一套牡丹金的模具和金匠的口供。
真相好像大白了。
是傅家手握多出矿产,起了私心,去铸了牡丹金。
尘埃也该落定了?
先帝下令,傅家男子无论年岁全部处死,女子为娼,永世不得脱籍。
但太简略了,明明是谈到永泰二十八年越不过去的一件大事,但季姝却找不到任何更多的记录。
只有一个一言概之的起承转合被留在了府衙内的案宗里。
但这桩案子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季姝曾在无数个结案后的日日夜夜,看见父亲一人坐在桌案边,借着一盏煤油灯,观察着那套牡丹金的制作模具。
因为,父亲告诉过她,他问心有愧。
因为他问心有愧,所以余生便不能再穿捕快巾服,也不能再口口声声嚷嚷着“正义”和“勇气”,然后冲上去,做自己以为惩恶扬善的事。
时至今日,季姝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陈年案件追根溯源了,分明没有几个人还在意,还记得了。
但她记得父亲的死,那是沉默无声的死亡,沉默无声的秋日。
雨势渐渐大了,雨珠连着砸下,似乎要压垮季姝单薄的身子。
但她睁大着眼。
雨水浸润到石碑里头去了,那“捕快季安”四个字如此鲜红,被水雾从回忆中翻涌了出来,就深深烙印在她的眼底。
她忽得笑了一下,大笑,嘲笑,微笑,反正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季姝往回跑着,泥泞沾满了裙摆,布鞋彻底湿透了,但她还在跑着。
这一路,漫长又短暂。
她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轻轻扣响了门。
那人闻声便来开门了。
他换了一身布衣,浑身也带着雨水的潮湿,傅臻满眼诧异和慌乱:“小姝,我去烧水,得喝碗姜汤驱寒。”
傅臻急着转身,这时,有一双湿漉漉的手,拉住了他衣袖。
他望去,雨中,季姝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有几块碳在里头慢慢烧着,烧出了灰烬和火焰,她道:“傅臻,我找到牡丹金了,是新铸的牡丹金。”
牡丹金,私铸案,傅家被冤的六十二口人,还有她父亲的错误。
傅臻也同样明白一切。
可他开口了,这次,季姝感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衣服湿,头发湿,心里头那股劲也被浇灭了。
傅臻声音是那样温柔,与从前的他截然不同。
他说:“我知道,可是……这又如何呢?没人再在意了。”
真的没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