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披着月色,一径往厨房走来。
通至膳房的道路还有几个转儿要走,苏云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沈昀闲聊着,他问:“羲和,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为何你要为监内的事如此拼命?”
沈昀听罢,不答反问:“那你一堂堂大理寺卿的儿子,吃喝不愁,为何跑来国子监了?
苏云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日日喊打喊杀的,我可吃不消;可若我日日闲居家中,那该他受不了了。”
沈昀笑道:“所以你就躲到这儿图清净来了?”
苏云起:“……嗯,起初是这么预备的。”
沈昀:“如今发现此处也并非平静无波的乐园,比如眼下就被我拘在这?”
苏云起摆手道:“跟我爹他们动辄见血要命的,这都算不上事儿。还是说说你好了。”
沈昀神思悠远起来,须臾又道:“我自乡野而来,儿时就听闻官学之名赫赫……以至既要做官,何不去国子监一睹风采?我入监实属偶然,也并未曾立下过甚么凌云壮志,不是有句话,在其位谋其事么,你别看这些学子这会儿不懂得,今后走出学堂历事了,幡然醒悟我等皆虚应差事,从未好好教导……我只不过是不想无心为恶,被人一辈子咒骂罢了。”
苏云起一点头, “对,这才是我对你服气之处,至真至性,有能耐又不张扬。李祭酒能捞到你真是赚到宝了。”
沈昀笑而不语。
“哟,到了,不知可还有能填肚子的。”
苏云起正欲开门,突然一道黑色身影从膳房里窜了出来。
苏云起大叫一声:“谁?”
却无人应答。
那黑影已三两步隐入暗处了。
苏云起心觉不妙,大喊:“来人,快来人,膳房进贼了。”
沈昀也道:“快,追!”
两人边喊边追着人影。
刚至正门口,就看到一个守门的杂役和这个毛贼交手了。
小毛贼有些功底在身,正在用沈昀教给他的那些招式和杂役交战着,终因另一个守门者和苏云起的陆续加入,寡不敌众,被擒住了。
小贼被杂役扣住,衣衫褴褛,黄皮寡瘦,双眼在漆黑的夜晚明亮如夜鹰,正在那死命挣脱着。
苏云起上前问道:“嘿,小鬼,大晚上的你来这干什么?”
小毛贼不答。
“是想来找点甚么?”
毛贼仍无回话。
苏云起舔了舔后牙槽,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一无所获。
无论苏云起软硬兼施,说什么,那小贼始终如一,咬紧牙关,不吐一言。
两人就这样干耗着。
沈昀看不下去,拍拍苏云起,道:“算了,云起,估计就是饿极了来碰碰运气。”
苏云起这才作罢丢开手。
半道杀出这么个意外,两人也就各自归去安枕无话了。
翌日清晨,小毛贼便被扭送至京兆府衙门了。范司业则命人清点监内各处物品缺失情况。
关于监内进了贼一事,也火速传遍了国子监上下。
几个杂役正蹲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凑在一处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听一个杂役诧异道:“国子监里怎么会有盗贼?这可是头回听说。”
另一人道:“的确新鲜。”
苏云起插话进去道:“哎,你们都不知道,我和沈大人为了那帮毛崽子,昨晚忙至深夜,肚子饿的咕咕作响,正打算去膳房看看呢,迎头碰见一黑影,真是吓一大跳……”
沈昀在一旁听着,沉默不言。
苏云起道:“也不知是不是来偷吃的,膳房里的东西,也没个数的。”
有一个杂役笑道:“我们这儿可是京里最清水的衙门了,除了几本破书,还能有什么值钱的?”
另一个道:“要若是真来寻点吃的,还好了,就怕别有想法……”
听到这句,沈昀刻意紧了紧自己胸口的官服,“别说了,怪吓人的。”
苏云起见他这样,“沈大人,你?不至于吧!一个大男人,还怕小毛贼?哈,哈哈……”
沈昀:“胆小怎么了?”
苏云起笑道:“没,没怎么。”
沈昀正色道:“说正经的,改日你陪我去寻个新住处,怎么样?京城你比我熟。”
随后几日沈昀仍旧一边忙于监务,一边默默注视着豫王主仆,二人仍一如既往,并无异常。那晚的小毛贼终究因未盗窃物品,在京兆府衙关了几日就释放了。短暂的微澜后,监内一切又归复平静。
岁月不居,光阴匆匆,一晃又至休沐,这回沈昀没敢再耽搁,一早起来,在沿街摊贩处随手买了点吃食,就赶去了豫王府。
这是沈昀第二次进王府。
原以为王府和皇宫是类似风格样式,鸿图华构,富丽堂皇,仆婢成群的,亦或是像祭酒府那种,贵重的含而不露。沈昀走在回廊上环视四下,偌大的王府,清廖至极,一股“质朴”感极其不合时宜的扑面而来。
许是感受到了沈昀的诧异,在前为其引路的赵元笑问道:“沈大人是不是觉得,我们王府,与您想的不大一样?”
沈昀尴笑笑,眼力不错。
赵元则顺着沈昀的话自顾说了下去,“要我说也是。这块地皮是当年先帝赐给老王爷的,府邸落成后,老王爷连年在外打仗,也不得空回来收拾,家倒成了客栈似的……”
沈昀无心听赵元诉说豫王府的往日与今朝,赵元也很识趣地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颇为欣慰地说,“好在今年我们爷听劝,把后院那座花园整治了一番。”
沈昀点点头。
虽说沈昀只是个不起眼的芝麻小官,赵元但见自己王爷的慎重态度亦是不敢怠慢,又问:“沈大人赶早,可曾用过早膳?稍后先用些早点如何?”
沈昀推辞,“不必麻烦,我已吃过了。还是去见王爷要紧。”
“哎!好,”赵元应着,“只是恐怕还得劳驾您稍候片刻。”
彤城澈正在后院练箭。
沈昀捧着个骨瓷茶杯,在赵元方才口中提及的这所园子里等了足有半个时辰,豫王才过来,“沈大人今日倒是早。”
沈昀自知理亏,陪笑笑。恭敬上前一揖,“王爷。”
彤城澈拿起赵元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坐至躺椅上,又问:“可用过早膳?”
一旁的赵元抢先回话:“爷,我方才问过沈大人,说是吃过了。”
彤城澈嗯了声,理了理天青色袍服,对沈昀道:“那就开始吧。”
赵元帮着摆弄好画架画纸,沈昀又活络起来,道:“好嘞。王爷您坐那里就好。”说着调整好画板方向,拿起笔,饱饱蘸了墨水,认真一笔一画描摹了起来。
沈昀从未想到,原本学习之余,用以解闷的涂鸦之技,今日竟然正经八百用来画这位天潢贵胄。
她算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十分的技法,希望能交出满意的画卷。
期间都没抬目看豫王一眼,以至于有双目光一直注视着她,也未曾留意。
不知多久后,沈昀惊觉自己身旁多出个人。
“王、王爷。”
沈昀紧攥着笔,看着近在咫尺的豫王,调整了呼吸,迅速将笔撤下以防墨污了画。
“怎么不动了?”彤城澈问。
沈昀缓缓点了点头,“……好。”
又提起笔……
彤城澈低着头,眯起眼,打量着画纸上的未完之作,两人离得极近,在不远处候着的赵元看来,真有如耳鬓厮磨。
“那,我先走了?”
沈昀眼盯画作,不假思索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彤城澈半晌未挪动一步。
恍然间,终于明白他这番折腾所为何事了,莞尔一笑道:“王爷误会了。”
“嗯?”彤城澈手抄背后,微微倾身,等他下文。
沈昀解释道:“想必王爷也听过“胸有成竹”的典故,说是是有位画师,他为了画好竹子,家中种了一大片,经过长期的观摩,竹子的各种姿态早已深印脑海。虽说下官的画技远不如他,但王爷的姿容,实叫人一睹难忘,又何须再麻烦?”
彤城澈听着,点了点头,笑的眉眼弯弯,终是慢悠悠踱着步子走了。
沈昀心知肚明他被自己的一通吹捧取悦了,又提起了画笔。
不一会,一幅少年将军骑着骏马,手持长枪,恣意飞扬的写意画就好了。
彤城澈瞄了一眼画纸,问沈昀:“不错。本王果真如此俊逸出尘?”
沈昀心想他既喜人逢迎于他,溜须拍马又不用本钱,把他哄高兴了就万事大吉,遂说道:“那是,奈何下官笔法有限,还尚未画出王爷神韵之万一呢!”
伫立在春日的园子里,风送百花香,沈昀不敢深嗅,仍是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彤城澈浅浅一笑,“不过,这是本王要你画的?”
沈昀:“……”
好像是没说过,但刚刚不还嫌自己默画没去观摩他么……
得,答应画一百幅也是出自自己之口。
沈昀即刻从善如流,“是下官鲁莽了。那王爷要画什么?”
沈昀想了想,诚心建议道:“下官以为这园子就相当不错,画幅春景图如何?”
沈昀所说虽为吹捧却也是实话,豫王的品味的确不俗,沈昀方才还惊诧了一番。
彤城澈扬唇一笑, “本王倒也丝毫不怀疑沈大人触手成春的画技……”
沈昀以为他认同了自己的主意,正考虑如何取景。
“无人说过,沈大人清风朗月,眉眼皆可入画么?”
彤城澈缓缓将目光投向沈昀,问道:“你……画过自己吗?”
“没……”
这得闲的自盘古开天地就无事可做了吧。
沈昀心里 “腾”地冒出火花来,感情折腾半晌,把自己叫过来,就为了让他画自己?
沈昀终是明了——他根本就不是讨要甚么谢礼,这浑货分明就是百无聊赖拿自己来解闷了!
“今日风和日暖,时辰尚早,就劳烦沈大人再作一幅。”彤城澈仍在添油加醋,说着往躺椅上一靠,眯起了双眼。
“……好。”
画就画吧。
不过,这要如何落笔?定然不能画自己着女装的样子……
有了!
沈昀提笔蘸墨,一挥而就,画了幅自己身着官服的画递了过去。
彤城澈接过看了,长眉一挑,觑了觑沈昀,“……这是你?”
除了依稀可辨的脸庞,身型明显皆比沈昀本人壮实。
“是啊。”沈昀一脸笃定,说着向自己比了比。
彤城澈也不再和他置辩,只吩咐赵元道:“都拿去好生装裱。”
“等等,”沈昀掏出一枚私章,在两幅画右下角盖了个印。
“好了。”
沈昀收拾着画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心想这回总算是糊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