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之上,残阳西去,大将军半闭双眼。
城外炊烟起传来米香,城内房倒屋塌一片破败。
“准备撤吧。”她淡淡道,语气是种近乎无奈的决绝。
弓原愣了一下,“大将军?”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连弃四城,隔着羞辱和恨意,以前的她怎样也得拼到弹尽粮绝,才肯撤兵。
修竹转过半个头,意思是:有话就问。
弓原眨眨眼:“撤?”
她点头,复看向城外,半月前俘虏死去的地方。
息冉特意没有清理,深秋偏冷,远远看去他们还像是死前的样子。
“上阳和岭山,许久没有来信了。”她重重叹气:“举全国之力压境,师父那分不出兵,皇帝若要自保,也分不出多少。快入冬月,覃人住地偏北本就不惧严寒,反倒是我们物资匮乏。不出意外,头场雪的时候,息冉就该总攻了。这仗,我们只能自己打。”
弓原点头,转身去安排,忽地听修竹喊了他一声:“诶,景鸿有信没?”
弓原回她:“还没。”
“别等了,先汇合。”
两人下去的时候,看见了淡墨,他在城下守了三天,再没敢上城来。
修竹也不知怎么安慰,正静默着,一个小兵飞奔而来:“大将军,镜儿山来信。”
她急忙拿过来拆封,面上一喜。
“好!此番让他们偿命,也算是不负了。”
随即把信交给淡墨:“二师叔,报仇的事,去不去?”
他无神的眼睛里慢慢聚起一束火光,信件看完,狠狠地点头:“去!”
“弓原,带着你的人,全走。”她转身,重新往高处登去。
弓原忙问:“刚还说要撤,现在怎么留下了?”
“你看看那信就知道了。”她的声音飘在半空中,其中一丝不足探寻的喜悦,终将散进北疆硝烟里。
弓原接过信件,写的是今年寒度不够,西边覃地的那条河没冻牢,被自南向北的河水冲着。若是能将冰层清理,河道疏通,便能裹挟大量河水泥沙向东。徇溪设在中游第二个拐弯南边,与上游落差大,还处在冰排附近,若水量够大,足以引起凌汛。
“凌汛?”弓原一脸懵,看向淡墨求解释。
淡墨重新梳起松散的头发:“一匹快马,火药在北疆大营,我亲自去取。”
见弓原没动,又说:“跟我走吧,路上解释。”
“那大将军……”
“过去还要越境,水流也要时间,汛期之前把她救走就行。”
弓原咋舌:“你们还真是放心。”
“不放心又如何?”淡墨大步走出去,落下一句话,沉重的有万斤。
“我们栖鸣山的人,命里就该死在这种事上。”
“诶……”弓原话到嘴边,无法反驳,挠挠头把信收起来,跑着追上去。
一条跨境河的上游回弯处并不好靠近,景鸿本想借当地住户的身份,却遭拒绝。
为了不耽误军情,他选择了最单修竹的方式——揍晕他们。
淡墨跟在他后面,利索的把人捆好扔到一堆,遥遥望着那条泛着光的河,轻声问他:“此处常年凌汛,覃人会不知道今年冰薄?”
景鸿摇头:“这边全是奴隶,当官的只要离这远点,受不着波及,就能留着命按年拿抚恤金。”
“谁管啊?”他又道:“正常人不是被囚金柏城,就是寻明路去了,单靠一人或一小波人的觉醒,救不了国。”
“希望椿国早日战胜这个炼狱。”淡墨说。
“希望我们都能看到这一天。”景鸿说。
确认四周无人,淡墨来到火药前,教带来的二十几人配比和操作。从一个天亮到另一个天黑,炸药完成,趁着夜色布置在冰面上引爆。
炸了的那段时间里,层层密不透风似的云豁开一条缝隙,正照在河面上。
淡墨站起身忙指挥:“那,那,还有那!快,老天爷在帮我们!”
一夜奔波,等他们炸到天亮,炸药已经不剩几个了。
眼前的河面,冰封不算多,碎冰挤在一起,搓得着急,却迟迟冲不出去。
淡墨看了眼车里的炸药,不确定能否在用完的情况下,完全炸开河道。
景鸿急了,“不行的话上去砸,还剩这么一点,放弃太可惜了。”
淡墨抬手止住景鸿的激进:“冰面并不结实,下面还有暗冰,人掉下去基本没有生还可能。”
“炸吧。”他用一根树枝加手比量一会,安排好点位,自己也站过去。
“轰轰轰”几声过后,他没有挡飞起来的冰块,终于瞄准一处不动的裂隙,把点燃了的炸药扔过去。与此同时,前几下炸出来的冰块砸在他身上,擦过面颊,起身的时候,脸上血都有些凝固了。
被人扶起,他睁不开眼,渐渐地听见河水狂奔,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又说此行耽误了时间,小半个月过去,不知道修竹能不能扛住。
她扛住了,只是颗粒不存,快到饿死的地步。
“大将军。”李全饿得直晕,勉强走了个直线回禀:“后面林子里,没甚吃食了,牛将军刚带着五车粮食来,说是……北疆大营也断粮了。”
修竹后退几步,坐在石阶上:“他们覃人奇怪啊,总喜欢寒冬腊月里打仗,雪地里万物皆眠,就他们精神。”
李全轻轻答了个“是”,也再没了话头。
“你把大牛叫来,我教他找冬眠的动物。”
李全惊诧地抬起头,见她浅浅笑着,瞬间绝望感舒缓不少,便高声答:“是,大将军!”
牛将军提着饼上来,一眼就看见卸了甲的修竹,伸长胳膊腿在那抻筋。
见着他了潇洒挥手:“来来来,坐。”
大牛没坐,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递给她:“军师给你的。”
“哇。”她瞬间坐直,笑得十分真诚:“这得配酒啊。”
“没酒,只有水。”大牛满脸忧郁,搬开地上碎砖,给自己清出块坐的地方。
刚坐稳,一块肉干现入眼,修竹见他迟迟不接,往他怀里一扔,挑自己那块去了。
两人慢慢吃了阵,忽见天上有一黑影,盘桓不去。
“那是个啥啊?”大牛问。
“鹰。”修竹答。
“嗯,我头回来北疆,见着的就是这种,鹰!”
修竹“哈”了一声,语气是惯常开玩笑时的不屑。
“我、老屠、老屠媳妇儿、老左、芳姐,这一群人,那回都是头一次来北疆,就你见着鹰了?”
大牛嘴角往下一撇:“诶对,就我。”
“就你没人疼吧就你……”她放声大笑,传进萧萧瑟骨的北疆风中,和很多年前的笑声混在一起。
牛将军吃净自己那份,望着明月和半遮明月的云,慢慢躺倒,枕在石块上。
“以前真好。”
闭上眼,似乎能看见众人围着篝火,等顾大将军烤熟那头壮硕肥羊。修竹武状元盛名在外,天天忙着接受挑战,闻见肉味更是武力大增,三两下打赢就围过来,直夸肉香。
修竹把布包封好口,抓在手里,也想起那段日子。
忽然话题一转,大牛问她:“你还要在这守多久?”
凌汛之事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她不想过多解释,便讲起别的:“出山第一年,我先去的覃国。”
大牛的注意力成功转移,抬起头问:“咋样?”
“官不管事,民不关心,奴不是人,非常压抑。”
回答意料之中,大牛放下头,重新枕回去。
“当时我就想,这尘世,也太痛苦了……好在一身绝学,还不至于遭人驱逐,混过一阵,小有名头。我见他们铸器之事眼熟,多加观察,才发现全覃的铸器术,全出自一族——剑凌族。”
大牛摇了摇脚尖,让她继续说。
“剑凌族自覃人首位帝王起发家,不掺和朝政,不偏袒士族,不站队不表意,承袭近千年,就为了铸器。”
“从名字能看出,剑与他们而言,非常重要。所以每位族长,都被人尊称一句,掌剑。”
“后来,第一百九十九位掌剑不幸离世,下一任继承人云游,一时不得联系。主系中出了叛徒,一心想要攀附皇家,却不知道,皇室早就忌惮他们。”
“覃国一个凛姓之国,百姓封为神的,竟是一个族群。若有一天,他们想要的是这个国家,怕是奴隶也要起身动武。”
大牛坐起来,脸色不再是轻松的,称呼随之改变:“大将军,这种事讲给我听,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一段故事罢了,没人会因此寻仇,况且始作俑者和幸存者,全都没了。”
大牛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妥,便松下脊背,央她再说。
“叛徒与皇室勾结,强行与主系次枝女陆准结了亲,等到新掌剑回来,还没从父亲死讯中缓神,就见到宫人进门,说要商讨婚嫁单子。”
“等等。”听众发现问题所在:“怎么说也算是家族秘史,你为何知道的如此详尽?”
修竹比他更疑惑:“陆凌是我师祖这事,你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大牛上下牙分家,差点脱臼。
“失敬失敬。”他一掌拍回理智,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
修竹整理衣袖,松懈够了,开始穿甲,边穿边说:“新掌剑强烈反对,却拗不过各枝叔伯,他们每个人所谓的联姻,都是为了自家与皇族绑下的利益。”
“没人听掌剑的话,为了尽早结亲,他们口头答应了东迁,去椿国。拖到陆准进宫,又一个个翻脸不认人。”
“大富大贵惯了的人,根本不知道头上刀,和身上苦的区别。”
“掌剑奔波数年,椿国那边已经谈好,覃地这边迟迟不动。等到陆准生下三皇子,整个直系,甚至没有一人愿意跟他离开。剑凌族的过分鼎盛,掩盖不了之后崩塌的趋势,掌剑说不动他们,就用了一年,说服远系亲族,带着独属掌剑的那份秘典,离开覃国。”
修竹站起来,系紧带子:“覃国国主昭告天下,剑凌族现任掌剑去了椿国,带走大量秘籍和瑰宝,那国主假惺惺,求他回来。万民以他为神,长跪与交界处,求他回来。”
大牛不知何时也站起来,听见停顿,轻声道出结果:“他没回去。”
“对,他只是站在椿国境内,劝说覃人,迁往椿国。那次以后,剑凌族威望走低,覃国国主借此引出国教,也是以剑为尊,只是那个神,变成了皇族。”
“从那后,每隔几年掌剑都会回去,跟覃人尤其奴隶宣传椿国,引得皇族不满。”
“终于有一天,椿国武试出了一个女将军。据传,她的师父,即是陆凌。一时覃国群情激愤,说他在覃地时,还假惺惺主张不参与朝政,剑凌族剩下来的人,开始遭到歧视。”
“女将军势猛,不过三年,夺十七城。”
“随之……灭顶之灾。”
“皇室大怒,彻底将掌剑封为叛逃,剑凌族余党归奴籍,皇妃赐死,其一子一女,关进冷宫,自生自灭。”
听到此处,大牛不禁倒吸凉气,摇头感叹:“千年族群,败之极快。”
“后面的事属栖鸣山了,你不能听。”
“啧,唉。”大牛回味了一下,发现这个故事开始的契机,是守城问题。
“大将军,这和守城有什么关系?”
她就等着这一句,右手伸出,将佩剑递给他:“此剑乃是师祖年少所铸,名碧血长风,映少年潇洒狷狂之意,所以通体为红,那花,是因为师祖的一个名号——剑凌托花。”
眼前这剑修竹常年挂在身上,今日来到手里,不免一顿细赏。
赏下来觉出不对,大牛抬头惊讶看她。
她郑重地说:“我若死了,尸身就地掩埋,把碧血长风带去给我师父,就算是回家了。”
小番外
【小时候,陆繁雨常跟师父去覃地,每次师父都是苦口婆心的劝他们去椿国,随着他的口碑越来越差,收效甚微。】
陆繁雨:师父,他们过这么惨,为什么不肯去更好的地方啊?
陆凌:未吃过糖,就觉得自己吃的屎是糖。别人说‘去那边吧,那边真的是糖!’他却道‘你先给我试试,我才跟你去。’。
陆繁雨: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人都寻求安全。
陆凌:罢了,救一个是一个吧。
填坑41章:【凛沐微微笑:“覃国人都知道,从三十六年前,我们就都知道了……”
修竹笑容渐渐消失,这个数字如此明确,那只能是他故意说得。
三十六年前……勤雨出山。】
熬夜更实在是太伤眼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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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剑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