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公子其人程江云也曾略有耳闻,此名号最初传扬开来,是在去岁秋日的香山之上。
每每到了秋天,烂漫红叶燃遍丛林时,香山都会成为京城的夫人小姐们观赏游玩的好去处,邀上三两个知交好友行至半山腰,在凉亭里泡上一壶清茶,吟诗颂词,闲聊几句家常琐事,看孩童在旁嬉戏打闹,也称得上一种雅趣。
然而去年的香山却发生了一件让人唏嘘不已的奇事。
一名残杀了数十人命的凶恶匪徒逃脱了官兵追捕,潜藏在香山密林中,趁乱掳走了两位闺阁小姐做人质,行事嚣张而疯狂。
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掳走,那两位小姐就算能安然无恙被救出,名声也算是毁了,在场其他人虽然心有不忍,却也无力相助,毕竟官兵还在山脚下未赶到,匪徒手上挥舞的大刀可不是开玩笑的。
香山公子就在此时登场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纤瘦的身姿在满山红叶下飘然出尘,大半张脸都掩在半月形面具之中,虽然看不清容貌,单单侧脸的轮廓也颇具魅力。当然,这都是好事者事后的描述。
他似乎并不懂武,却一步步坚定沉稳地走向匪徒,神色自如地开口说了几句,原本面目狰狞的劫匪忽地仓惶震惊,而后竟然抛开两位可怜的少女,拽紧香山公子的袖口高声怒吼,最后又仆倒在地失声痛哭,甚至在官兵来抓捕时,竟然也没有再做任何抵抗,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斗志。
如此险境就被香山公子几句话轻易破解了。在场其他人离得比较远,没有听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离得最近的两位少女获救之后也消沉了一些时日,对当日之事一直闭口不谈。
没能弄清真相的人们不由得把那日的事迹神话了,“香山公子”的名号便由此而生,因为当日在场的夫人小姐们的大肆宣扬,市井闲谈中对他的身形容貌的评价也越来越夸张。至于香山公子本人,官兵抵达之后,他便彻底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竟然自称香山公子?程江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安排了一个手下暗中护送吕鹏志回家,自己也悄然跟上了前方的主仆二人,玄黑色锦袍融在夜色之中,无声又无息。
林君暖沿着熙正大路一路狂奔,回到诚意伯府时,额头已是汗流不止,胡乱擦了一把,厚厚一层深色脂粉在脸上晕开,此时也顾不上这张滑稽的脸了,她拨开围墙边的荆棘丛弯下腰就往里钻。
“小春,赶紧推我一把,快点,我卡住了!”
才钻进去大半个身子突然就动不了了,林君暖连声催促身后的小春帮把手,慌乱间抬头一看,眼前出现自家娘亲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完蛋了。此时此刻,林君暖脑中只有这三个大字。
闻着林君暖一身臭烘烘的酒味,林夫人安氏眉头皱得死紧:“又偷酒喝了,嗯?”
“没有,真的没有,这些酒都是不小心洒上去的!真的!”林君暖连声喊冤。
安氏横了女儿一眼,用力将她拖出荆棘丛,轻捏起她的耳朵便拖着往回走,“上次喝醉后做了什么好事你都忘了?还敢再给我喝醉,哼!”
林君暖的酒品实在算不上好,喝醉后总免不了发疯大闹,家里人总会严格看管住她,在家中小酌一杯倒没问题,要是再外边醉酒那麻烦可就大了。
安氏板着脸唠叨了好一会儿,母女二人才一齐进了院落。
程江云悄无声息地坐在诚意伯府旁的大树梢头,看着“香山公子”对着母亲一边撒娇求饶,一边连连忏悔,最后仍然垂头丧气地被母亲拎着耳朵拖走,脑子里却无意间浮现出方才偶然看到的那一幕,她脸颊上脂粉被抹去后露出的那片莹白肌肤,在月光下白得实在有些刺眼。
“呵,好一个香山公子。”
轻嗤一声,程江云轻快地跃下树梢,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林君暖站在酒楼门口,嗅着那扑鼻而入的菜肴香气,神色颇有些迫不及待。
那天带着一身酒气摸黑回家后,她可是被娘亲大人好生修理了一顿,又禁足了三日,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娘亲出门访友,她才一个人悄悄摸了出来,小春则她留在家里打掩护。
闲事不管,先好好吃一顿,正欲踏入酒楼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唤,“小兄弟,真的是你!”
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回被她救了的那位吕公子。
吕鹏志挠着头笑嘻嘻凑上前来:“看背影就觉得像你,嘿嘿,当真巧得很!”
注意到这里是酒楼门口,他又赶紧招呼道:“小兄弟吃午饭了吗?没吃的话咱们一起,我请客!”转身又朝身后高声道:“表哥,这位小兄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一起吃个饭吧。”
林君暖这才注意到,吕公子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跟在后头一言不发,只轻轻点点头,神色也冷冷淡淡的,一看就不好相与。
因着对吕公子印象还不错,林君暖也没有推辞,三人先后进入了酒楼,找了间包厢坐下。
意外遇到了救命恩人,吕鹏志兴致格外高昂,一口气点了一桌子大菜,又连声招呼:“小兄弟,咱们可真有缘分,今天定要痛饮一场,不醉不归!”当即便要让小二送几大坛美酒过来。
“好,不醉不归!”林君暖也十分捧场。
默默坐在一旁的程江云却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某人被母亲捏着耳朵拽走的模样,板着脸冷声道:“光天化日的喝什么酒,不准点。”
呃,虽然不知道光天化日的为什么不能喝酒,吕鹏志还是有点怂了,这位表哥虽然比他大不了几个月,一板起脸来,那气势都快赶上祖父了,他的小心脏受不住呀。
吕鹏志舔了舔嘴唇,小声和表哥打着商量:“就喝一坛,一小杯,行吗?”
“一滴也不行,”程江云无情拒绝,“不要忘了你今天的任务。”
“好嘛,不喝就不喝。”吕鹏志低声嘀咕了一句,又赶紧给林君暖夹了一大块酱肘子道歉:“对不住了小兄弟,今天不能陪你喝了,改日咱们再约。”最后还悄不可闻地补充了一句,绝对不带表哥了。
林君暖看看吕鹏志,又瞄了瞄面无表情端坐在旁的那位表哥,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人有点故意针对她的意思,犹豫地问道:“不知这位是……”
“对了,还没介绍呢,这是我亲表哥,他可是……”
“程江云。”
吕鹏志正想详细给二人介绍介绍,自家表哥已经自己报出了姓名,把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程江云自报姓名后也没再说什么,开始自顾自地夹菜吃菜,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剩下二人面面相觑,吕鹏志赶紧出声活跃气氛:“表哥,别看这个小兄弟年纪不大,他可是救了我一命呢,对了小兄弟,那晚没听清,你到底叫什么?”
“救命?什么时候?”程江云皱眉追问。
“就是遇见那女子的那晚呀,呃……”吕鹏志随口一答,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即闭了嘴,但是已经晚了。
程江云目光深深地看向林君暖:“这么说,那天你也见到死者了?”
吕鹏志敲着脑袋懊悔不已,他怎么就想不开要让表哥和小兄弟一起吃饭呢,这下倒好,坑了自己救命恩人一把。
“死者?”林君暖却留意到了这个特别的词语,“什么死者?”
“你们那晚遇到的女子,她死了。”
程江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君暖,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之中发现什么异常,林君暖也毫不示弱,直直地看回去,最后还是吕鹏志忍不住跳到两人之间大声解释道:“表哥,你别乱怀疑人,小兄弟绝对不是凶手,那晚她还比我先离开呢。”
我知道,我亲眼看着她回去的,程江云暗自想到,面上却没有显现分毫,语气仍然十分强硬:“那晚和你们分开后,第二天女子就被发现死在路边草丛中,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希望你们能配合调查。”
“我配合还不成吗!”吕鹏志继续在旁边哀嚎,“小兄弟绝对是无辜的,就不用调查了吧!”
旁边两人却仍然在用目光对峙着,完全没有理会他,林君暖稍稍沉默了片刻,出声问道:“不知程公子是什么身份,要求我们接受调查?”
程江云看着她缓缓答道:“大理寺,少卿。”目光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激动,竟然是激动?程江云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困惑。
林君暖确实有些激动,按照京城的查案流程,只有京兆尹处理不了的大案奇案才会移交给大理寺来调查,一个简单的杀人案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这桩案子背后必然还隐藏了什么。
林大小姐其实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对于解谜破案之事一直极其热衷,如今有机会和一桩奇案扯上关系,虽然现在还是嫌疑人身份,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说不定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大理寺少卿查案,心底竟然不由得雀跃起来。
“不知道这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出动了大理寺少卿?”林君暖故作无知地问道。
程江云以问代答:“还请公子先解释一下,那天为何会发现女子的异常?”
“这个嘛,”林君暖摸摸下巴轻轻一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是闻出了她的不对劲。”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神秘兮兮道:“我的鼻子天生就能闻到谎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