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方才手上的触感十分明确地告诉林君暖,死者是一位身着女装的男子。
一向淡定的程江云听了这话也哽住了:“男子?”
他伸手将林君暖拉开,自己蹲下来在死者身上探了探,瞬间表情也变得十分诡异。
“你刚才……算了,没事。”这么尴尬的问题还是不问为妙。
作为男子,死者的身材显然过于柔弱娇小,肌肤也柔白似雪,穿上一身花哨的女装,再加上脸被划花,几乎所有人都会错认他的性别。
原本看到程江云带人来,林君暖是有几分欣喜的,可是因为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她浑身都不得劲,再加上现在她是林大小姐的身份,母亲大人还在不远处等着,她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与程少卿过于接近,只好取出帕子擦擦手,朝程江云行了个贵女范儿十足的礼,才遗憾地转身离开。
离开前,她用嘴型对程江云比了一句“明日大理寺见”,程少卿显然也看懂了,状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在她离开之后,嘴角却突然泛起一丝微笑。
今天这桩案子原本是不该大理寺管的,报案人去京兆府时,他正在那边有点小事,听到在现场的贵人中有诚意伯夫人的名号,不知怎么的,便鬼使神差地以“案子造成的影响过大”为由,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件案子的调查权。
而后续发展也没让他失望,林君暖果然也在现场,而且对查案仍然热衷。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子装扮,虽然一开始只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他也能肯定地认出,蹲在尸体旁的那个人就是她。
不过接下来的事就让他哭笑不得了,谁能想到一个穿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实际上却是个男子呢。
程江云收回飘散的心思,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尸体身上,目光触及插在尸体胸口的匕首时忽地冷了下来。
“赤红火焰,又是赤焰!”
赤焰此人,名号虽不响亮,但在少数知情人眼中,也是十分让人头疼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赤焰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多人合作的杀手组织,他的行为说隐秘十分隐秘,但作起案来也毫不收敛,光是程江云知道的,死于赤焰之手的就有五人。不过,赤焰下手的对象并不是随便选择,这些人生前无一不是众人称道的一方善人,但被杀后不久,却都被曝出了从前做过的种种阴险脏污之事,自此人人叫骂。
赤焰行凶手段十分高超细致,杀人前后从未暴露过行踪,但杀人时无一例外都会使用匕首作为凶器,匕首上刻着标志性的赤红色火焰,也是“赤焰”这个名号的由来。
不过,赤焰活跃的时间主要集中在五六年前,近几年几乎已经销声匿迹,程江云是从大理寺其他年长者口中听说了他犯下的案子,也见过他留下的匕首,与今日这把如出一辙。
却不知隐藏行迹好几年的赤焰为何会再度杀人?
无论如何,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死者的身份。
死者身上的女装是京城成衣店近期最流行的款式,大街小巷上穿的人很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死者未佩戴任何首饰配件,身上只佩着一个绣着祥云图样的钱袋,里边有三四两碎银子,没有银票。光从尸体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身份相关的信息。
程江云让手下人将当日在千鸟湖畔的所有人一一清点过,并没有哪家发现有人失踪,也不曾有人目击过凶手行凶的情景或其他可疑人物;又派人询问过千鸟湖附近的住户们,仍然没能找到任何与死者相关的线索。
京城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全国各地三教九流之人数不胜数,这大大增加了寻人的难度,过了一整夜仍然不见死者家属亲眷前来报案,他甚至想京兆府张贴了寻人启事悬赏找人,奈何死者容貌尽毁,混淆性别的衣着打扮也做不得数,得到有效线索的希望十分渺茫,想想也就作罢了。
***
而林君暖这边,告别程少卿后她并未立即去找安氏一行人,而是悄无声息地绕了几个弯,拐进京城西市的一家名为“花想容”的成衣店,趁着掌柜的正在招呼客人,取了一套男装熟练地换上,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掌柜面前。
掌柜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见到她后微微一愣,送走身边的客人后,才走到她身边恭敬地福了福:“公子您来了。”
“芸娘无须多礼,”林君暖笑意盈盈,“一些时日未见,芸娘漂亮得本公子都移不开眼了。”
这话说得着实孟浪,掌柜芸娘却丝毫不恼,反手抚上她的脸颊,笑得风情十足:“公子也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二人双目对视笑成一团,许久之后,芸娘才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不知公子今日为何会来店里?莫非账目有问题?”
“没有没有,”林君暖连连摇头,“芸娘办事我最放心,今天是为了另一件事而来。”
她三两步走到店铺的衣架子旁边,取下两套女子衣裙翻着看了看,“我记得芸娘你曾说过,每间成衣店制衣时,都会暗中留下一个不起眼的标志,避免不怀好意的顾客诬陷耍赖,花想容的标志是在哪里来着?”
“一般都在右侧腰间,”芸娘接过衣裳指给她看,右腰位置用与布料底色相同的丝线绣了一个极小的三瓣花纹样,要不是芸娘特地指出,她一定看不出来。
林君暖又问:“你知道京城其他成衣店都有些什么标志吗?”
芸娘稍微想了想,不太肯定地答道:“几家老字号的店倒是知晓,名气小的店就不好说,毕竟京城成衣店太多了。”
林君暖点头表示理解,终归也是一条线索,有好过没有。
“过两天我会拿套衣服过来,你帮我看看,能不能认出是哪家做的。”
离开“花想容”后,林君暖又去了阿华家的小院,阿华不在家,肖大娘笑眯着眼给她张罗了瓜果糕点,林君暖架不住她的热情,一连吃了好几块酥糖,差点没被甜齁,连忙摆手再也不肯吃了。
“大娘你自己吃,自己吃。”
肖大娘咧着嘴笑道:“哎哟,老婆子牙都掉光了,哪里咬得动哟。”
“那就留给阿华吧,他今天去哪儿了?”
“那小子,哎,”肖大娘叹息一声,靠近林君暖悄声道:“不瞒公子,老婆子怀疑他呀,可能想娶媳妇儿了!”
林君暖对这个话题兴趣十足:“喔?大娘你发现什么了?”
“老婆子看他这几天奇怪着咧,成日里对着块墙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叹气,问他又什么都不说,准是惦记人家姑娘!”
“哪家姑娘?”
“这我哪知道呀,他啥都不说,”肖大娘朝厨房的方向瞄了一眼,“今天我刚好炖了蹄髈,公子留下来用饭吧?”
肖大娘炖的红烧蹄髈她吃过两回,比起各大酒楼里的红烧肘子调味料用得少些,口感没那么丰富香醇,却多了一种朴素纯正的家常气息,滋味也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蹄髈虽好吃,她却无福消受呀,今天偷溜了这么长时间,回家后估计还得受训呢,可不敢在外头吃饭。
“今天还有点事,我见阿华一面就走。”
林君暖目光落在炕上的针线筐上,上次她来时才刚纳好的鞋底,现在已经差不多做完了,便随手拿起来看了看。
“哎哟,这鞋没做好,”肖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做到一半老婆子不小心伤到手,只好换了左手来缝,线都缝歪了。”
林君暖把鞋子拿到眼前仔细看,果然有一小段缝线的方向稍微倾斜,差异十分细微,要不是肖大娘提醒她根本看不出来。
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林君暖突然想起自己查看尸体时感觉到的不对劲,当时她只以为是死者男扮女装的问题,现在终于发现了真正的原因。
插在死者胸口上的匕首,刀口微微从右向□□斜,设想一下凶手行凶当时的情景,应该是坐在死者身上,右手握着匕首插上死者的胸口;然而凶手脸上的伤口方向则刚好相反,虽然不太明显,却都带着轻微的从左向□□斜的角度。
林君暖思量了一番,造成伤口角度不一致的原因可能有三种。
第一种可能性,凶手杀人和划脸时所处的位置不同,杀人时坐在死者身上,划脸时则移到了死者脑袋前方位置。
可是联系到船板上的刻痕,凶手行凶后应该不曾移动过尸体,再加上死者脸上的伤口出血量极少,没有明显收缩之类的生活反应,应该是死后再划伤的,而死者的头部已经十分靠近船尾,无法容纳一个人站立,除非凶手是杀了人下船后突然想到要划花脸,不然这种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
第二种可能性,凶手杀人后右手因为某种意外受了伤无法用刀,只好换了左手来划脸。严重到连拿刀划几下死人的脸都做不到的伤势,极有可能是指明凶手的关键线索。
第三种可能性,杀害死者的人和划花死者脸的人,并非同一个人。这样一来,这桩案子可就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多了。
看到林君暖坐在炕上出神地思索着,肖大娘也没打扰她,便去厨房里边忙活着晚饭,等她再进入房间时,林君暖已经离开。
“不是说要找阿华嘛,怎么就走了呢。”
肖大娘遗憾地看着院门喃喃念着,阿华突然推门进来。
“谁走了?”
“你这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肖大娘对阿华可不会客气,抓起扫帚打得他满院子乱窜,祖孙俩的打闹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雀,而这时候林君暖已经灰溜溜地回到了诚意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