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盯着聊天框,开始觉得,好像也不是非看不可。
*
脑子里乱如麻线,他趿拉着拖鞋来回走了几圈,开始思考这几天是什么情况。
他向来讨厌不清不楚的关系。以往他遇到令他惊艳的人,由于自己的性向问题,他只是会多关注一些,但从不期望对方有什么回应。
从来没有人像杨宴这样,这感觉很奇怪。
杨宴这个人,他越靠近,就越感到惧怕。
是的,惧怕。惧怕和他交谈,惧怕在他面前显露出什么东西。
杨宴其实什么也没做,可是自己却像被他的眼神直直看到了底。跟没穿衣服裸奔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那是一种磁场吗?他以前看过一本神棍写的书,那上面就说,人都是有独特的磁场的。
杨宴的磁场,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可是,谁也不知道,再近一些,他会不会粉身碎骨。
他无法说服自己忽略这层隔应的感觉,所以就打算暂且不提。
那就关机睡觉,明天以后,反正再也不见。
逃避,是他一贯的方式。
手指刚刚摁住电源键,一个电话火急火燎地打来进来。
“联系人:齐宁”
许诺看了一眼备注,眸光一敛,选择直接忽视。
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地骚扰着他,铃声噪杂犹如催命。
许诺被吵的头疼,摁下接听键。
对面就一声急吼——
“许诺!你人哪去了,你又挂热搜上了!”
许诺没什么反应,拉开床头柜拿出一只药瓶,倒出两片,和水一起仰头喝了。
“还是那陈年臭招,把三年前你撕合同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你太狂,不讲信用。看也不用看就是你前公司买的!结果刚刚雷林娱乐假惺惺发了个谅解书,互联网太精彩了,自导自演的很起劲啊!”
“那些网友也真他妈没长脑子!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没点目的谁会翻出来说?明明就是看你的法院判决快下来了他们要搅一搅混水!”
“鬼知道雷林这次买了多少水军!节奏带的真快!都他妈弱智!”
“那文案这次看上去像专人写的,煽动性强到连路过的狗都要骂你几句。你的路人缘算是彻底败光了,喂,你他妈为什么不说话?你以前的性子不是他们一发这种你就直接喷吗,今天是怎么了?”
半天,许诺那边说了句:“确实。”
对面懵了一下,“什么确实?”
“以前我确实会,”说话间,药效起的非常快,许诺已经感到眼皮沉重,“但是就这两天,不行。”
“啊?”
“我在假期。”
——“所以,就这样吧。”
……
决定来朗城前,他把微博卸载,工作群全部免打扰,工作电话卡拔掉,除开少数能打得通他的私人号码的几个人之外,许诺几乎和全世界失联。
他讲不清为什么当初会这么做,明明还有几个演出要接,但是他就是不想见人。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如今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庆幸,没看到那条耻辱的热搜。
那一定会毁掉他的假期。
*
次日,郑天明说今天的行程安排在傍晚。
许诺正好起不来,索性睡了一上午。期间他的前同事齐宁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泄气一般在微信发了两句话:
一句是:“算了,这几天你小心点。”
第二句:“我滚了。”
许诺全当做没看见。
……
晚上要去海边,许诺直接踩着凉拖,宽松的T恤派大星沙滩裤出门。
郑天明见到他惊恐地问:“你昨晚被人甩了吗?”
许诺张开血丝的眼睛无语地看着他。
“哟,不错,还知道瞪我就还没什么事。”郑天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个带有鼓励意味的动作。
许诺这才意识到,虽然他自己不上网,但是郑天明他们肯定都知道昨晚的热搜,这里面包括那个他在意的人。
听齐宁的意思,这事闹的还怪严重。许诺这才有些怕了,不过他怕的是——杨宴,他看到那个热搜了?
他知道他的过去了?
那些年少轻狂时候做出来的事情,那些人对他的冷嘲热讽,那些言辞激烈的回应,杨宴会怎么看他?
他会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那个配不上称为城市风暴作者的人吗?
会更糟的,对吧?
他抬起眼,穿过人群,急切去看那个人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许些什么。他现在就像溺水的人,企图在水面上抓住一个什么东西。谁知道那会是海绵还是一块浮木?
是会让他溺亡还是会救他于水火中?
他只看到,黄昏时分酒黄色的光线散在那人肩上,杨宴的表情淡淡,语气轻飘飘的。
“上车吧。”他说。
……
他们今天上走一条不太平整的小路,据杨宴说,这条路要快一些,一条车队打着双闪向前开,两侧都是被风吹得倒伏的野草。
天色很快暗沉。
杨宴的车开在队伍末尾,这一路,走的真是难言。
……
许诺没什么精神,垂着眼玩消消乐,却在某一关生生卡死,玩了十几遍都过不了,于是更烦了。
索性把手机一丢,开始从后视镜欣赏杨宴认真开车的样子。
很专注,很斯文……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总之,不愧是他的审美。
没有人会不喜欢杨宴。他应该会有很多追求者,很多女生,他会喜欢过其中一个吗?什么样的人才配和他站在一起呢……
他想着想着,目光又飘的很远。
*
傍晚的霞光变成绛紫色,浓稠而绵长。这条路上的车很少,偶尔才有一辆车擦过驶远。
一路虫鸣。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许诺注意到,在他们的车后面,不近不远有一辆墨绿色商务车。
起初许诺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什么都别想打扰他发呆。可是整整20分钟过去,转弯,掉头,无论什么时候那辆车依然在保持着距离,幽灵一般尾随在车队后。
他便多看了几眼,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占据他的脑海。
一模一样的场景,相差无几的车型,以及……
许诺的眼皮跳了起来。指尖像是浸泡进凉水里,瞬间一麻。
就像有一堆恶心的发臭粘液爬过脖颈。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又缠来了——
“杨宴,有人跟车!”
哪怕是这样,他还是尽量克制着语调。
杨宴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车牌号被遮住了。”他冷冷的说。
“对。”许诺的手指在微微的抖着。
“他们……冲我来的。”
“能确定吗?”
许诺听见自己几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沙哑道:“错不了。”
杨宴的呼吸一滞。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的人无意识地缩成一团,脸埋进手掌里。
他在害怕,为什么?
他想起了什么?
“他们想对你做什么?”杨宴出声问。
后面的人很久没有答复,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
“他们——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
……
许诺慢慢地回过神来。
昨天在饭店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这群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短暂几天的安宁,安宁到他几乎快忘记了,他就是那个被媒体通缉的犯人,即使逃亡到天涯海角,随时会被舆论追杀。
他早该意识到的,只要在自己身边,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被牵连。
是他的错,他这样的人,不该把任何人牵累进来。
是他疏忽。
想到这里,他抬起了头。
“停车。”
后面的人忽然冒出一句。
杨宴后视镜里看着他,后排的那个人忽然腰背挺的很直,不知从哪里积蓄的力量。
——“他们是冲我来的,放我下去。”
那双眼睛亮的吓人。
一阵难捱的沉默,但杨宴没有要停车的意思。
“停车啊!”许诺忽然吼道,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狮,“你听不见吗!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你懂吗?你难道不怕死吗?”
你懂吗?他们,什么都……
“我可以摆平的。”许诺的声音却忽然小了下去。
“你摆平的方式是什么?”杨宴忽然说。
声音不大,却好像一根尖锐的针把许诺的心脏整个解剖开来。
“像在‘海王’那里,你的解决方式那样吗?”
许诺的心脏在流血。
“你怎么知道……”
许诺又恢复到全身缩紧的姿势,抱着头,声音哆嗦着,近乎于祈求杨宴不要再继续说了。
可杨宴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声音像对他施以某种酷刑。
“推开所有人,就是你的解决方式吗?”
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到,只听见轮胎摩擦地面沙砾的声响。
许诺一早就意识到,杨宴,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就站在那里,清清冷冷,好像和一切芜杂的事物都不搭边。
但其实,他可以在朗城最繁华的地方,拥有一席之地,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手腕。所有的事情都静立一边,却了如指掌,人际关系里他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地卖人情,彬彬有礼又成为所有人赞不绝口的对象。他看起来太可靠了,太稳重了,简直是一种对人类结伴本能的诱惑。甚至哪怕是在这个时候,他都冷静的可怕。
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宴这个人,太深太复杂,许诺不敢去想。
就像人面对一个深潭,恐惧是远远大于好奇的——他好像终于找到了,惧怕杨宴的原因。
……
“小川,拨打郑天明的电话。”
“好的主人。”
熟悉的铃声响起,回荡在车厢里,许诺在一片混沌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那是他的CITY tempete,那是,他的曲子。
很快郑天明就接了。
“小宴?什么事?开车打电话可是很危险哦。”
“郑总,没什么事。”杨宴语气轻快,甚至带着几分闲散的笑意,“突然想起来,嫂子说过想吃海边烧烤,我那正好有一个烧烤架,现在回去取,可能会比你们晚一些到。”
众所周知,郑天明这个人有个软肋,就是超级无敌宠老婆。
果不其然,郑天明欲拒还迎道:“那怎么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这有导航也不用你带路,你快去快回啊!”
“对了,你尽管使唤许诺那小子,锻炼锻炼他,瞅他那细胳膊细腿的,以后能不能找到媳妇都不一定。”
许诺:“……”
杨宴听完笑了一下,道:“好,我会喊他帮忙的。”
“好。”
“好。”
“开车小心。”
电话挂断后,车厢里骤然一片死寂。
杨宴将双闪关掉,将车缓缓减速。
很快,郑天明和老谢他们的车都绝尘在视野中。
后面那辆商务车也很谨慎地跟着减速,不远不近地黏在他们车后。
……
“你想要怎么办?”许诺妥协了,无力道,“或者,你需要我做什么?”
“从现在开始,保持安静。”杨宴握着方向盘,手指无意识地点着——
“交给我。”
指尖依旧冰凉,却已经不会再控制不住地颤抖。
四肢回暖。
许诺的脑海里,升起一个小小的光点,它流窜向空无一物的天空,砰的炸开,猝然流散成五颜六色的飞舞的光斑。
他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