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City tempete.”
话音刚落,那一瞬间,许诺感觉他又被那样的眼神包裹起来了。
所有人都在望着他,那些眼神不难分辨,他甚至不用抬头去一一去看。
无非是疑惑的,惊讶的,同情的,唏嘘的,类似于看见一只可怜的流浪猫蜷缩在车底下的目光。想象它出生的那一刻也曾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可如今呢?毛发却被暴雨打湿,黏糊糊地皱缩成一团。变成这副可怜的样子。
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谁能想到,一个曾经写出那种歌曲的作者,如今竟然混成这副毫不起眼的样子,甚至颓废到需要接啤酒音乐节驻唱这种活动来维持生计呢?
怪他没有抓住机会?还是怪他自己当初太心高气傲?
就算老郑有意引荐,出发点是好的,他应该感激。可是,也只是“应该”而已。老实说,即使知道这些人没有什么恶意,他现在眼前已经开始泛出黑色的麻点,生理上觉得头疼恶心。自从和前公司强制解约以来,他就这样了。
“那真是没想到,这么年轻就能写出那样的曲子。”
“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很喜欢那首歌!”
“期待你更多的作品!”
“……”
许诺忍着眩晕感,客气的一一回应。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左手拇指处已经被掐的泛白。
这里面,唯独那个蓝白衬衫的人,什么也没说。他站在人群外围,若有所思地看了许诺很久。
*
整套流程走完,日头已经在头顶划过了一个弧线,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半。
郑天明说时候不早了,大家快出发吧。正好他闺女也要哺乳了。
许诺松了口气,等待安排。
前面两辆车都是小夫妻成双成对,许诺理所当然被安排进最后那辆车里。
许诺走到副驾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后门上车,说了句麻烦了。他现在情绪一团麻线,又头晕,实在不想说话。
杨宴坐在驾驶座上,扭开车钥匙。
车载精灵的软萌提示音直接弹了出来。
“亲爱的主人你好呀!我是您的车载精灵小川~我将根据您的喜好播放您的常听……即将播放City tempete(2020).”
那一瞬间,车里明明没有开制冷空调,温度就颓然下降到了让人窒息的冰点。
许诺睁开了眼睛。
前排的驾驶员显然没有料到这种状况,他的手指僵在钥匙上,钥匙扣垂下来,是一只很小很精致的贝壳。
就这样,城市风暴如同沙暴席卷平原一般的前奏肆无忌惮地冲撞出来。仿佛有万千砂石碾过音响,粗粝地砸向耳膜。许诺听着这熟悉的前奏,忽然想起三年前发行专辑的时候,他曾经为这个片段起过一个名字。
叫“艳遇”。
同工作室的人一头雾水地问,怎么起个这么浪漫的名字,起码应该叫,“杀戮”什么的吧?他当时吊儿郎当地躺在架子鼓后面,乐谱几乎把他淹没了。他没解释,只是优哉游哉地练习签名。他那时候才19,总觉得一切轰轰烈烈的事物才酷。汝等凡人岂能懂他?
平原和沙暴,这不是惊世骇俗的艳遇是什么?艳遇,总得付出一些代价么,比如摧毁城市什么的,这样才有意思嘛……
“抱歉。”驾驶座上的人出声道,“昨天我不知道这首歌的作者就是你。”
许诺的思绪被拽了回来,愣了一下,笑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那边沉默了。
“是因为没想到是我这样的人写出了那首歌?跟你想的不一样,对吗?”
我让你失望了吗?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又像是拷问他自己。其实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把这些情绪强加在一个没见几面的陌生人身上的。
他,不是他们。
然而许诺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失控?自己以前不会这么轻易失态的。而在杨宴这里,已经是第二次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驾驶座上的青年出声道:“小川,关闭音乐。”
“不,算了。”许诺疲惫地靠在软软的后座上,闭上眼睛,语气平静,“继续放着吧。”
因为再怎么样,他的歌无罪。
*
许诺听着他的“艳遇”陷入了昏睡。
只记得一路车子都开得很平稳,再醒来时,空调调了小风,广播早已经没了声响。
许诺周身的困倦消散了大半。
“还有两公里到烛明山。”杨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原来是要爬山去。
许诺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独属于北方的景观树叶片细而繁盛,波涛汹涌。大概是靠海的缘故,天空很蓝,很干净很纯粹的蓝色,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很快,车辆驶入景区。
三辆车上的人都下了车。许诺注意到杨宴下车时,手里拿着一只看起来很重的单反。许诺不懂摄影,但知道那玩意肯定不是业余练手的东西。
杨宴和许诺两个人帮郑天明把他宝贝闺女的婴儿车组装了起来。
小家伙似乎非常激动,一直在咯咯咯的笑着。
将近十点,他们开始从山脚下向上步行。
*
大概考虑到队伍里还有婴儿的缘故,这次爬的烛明山是一座只有五十多米海拔的山丘,一条宽敞的水泥路从山脚直修到山顶,一路上绿荫也多,对于几个成年人来说真是没有一点难度。
谭女士和郑天明的妻子很快形成了交流带娃经验的小团体,一路上推着婴儿车,逗一逗小宝宝,走在最前头。
老郑和谢山紧跟在婴儿车后,也许在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许诺和杨宴也没有落下太远。
*
杨宴果然是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他会在每一处特别的地方停下来,用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做简短解说。
“这是烛明寺,明帝王在这里颂过经。这里的供奉的烛火常年不熄,所以得名。这个匾额是帝王亲自提的。”
“这是露水栈道。”
“玄水洞,比较危险,大概形成于三百年之前,是很新的地质塌陷。”
……
他很少拍照,多数时候只是用一种众生平等的目光安静地看景。尽管他可能已经来过无数次,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
许诺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双手插兜,有的时候神游天外的空想,有的时候看看风景,这里没人打扰,自得清净,好像也不错。
偶尔能嗅到一丝咸咸的海风,看见几只水鸟。
*
“前面是缘分桥。”
杨宴说完这句话时,他们已经走完了上山步程的四分之三。
极土气的名字,许诺落在所有人后面,不在意的想。
“哇!”
郑太太小声地惊呼了一下。同时,所有远道而来的游客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他们仰起头,呼吸生生停滞了一瞬。
许诺更是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观景台一隅,一株巨大的古树拔地而起。
有多巨大呢?
它的树冠投下的阴影足有一个标准篮球场般大小,树干粗壮到三四个人都不一定能合抱地过来。许诺低头看脚下的青砖地面,他们距离古树十来米,青砖缝隙里居然还爬行着一些不算细的树根根系,有些已经戳穿砖块,粗糙的包被是青黑色,甚至还泛着铁器一般的油光。
但这不是最震撼的。
因为这株巨树,他的每一根枝条上都缠满了红色的布条。难说那些布条经历了多少个雨季的洗礼,有些已经褪成粉白色,深深浅浅的墨迹留在迎风翻飞的布条上,绿叶从那些缠绕的布条里喷发出来,生长了一年又一年。
“这是姻缘树,树龄有482年。”杨宴说。
482年,许诺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光线从树定的叶隙里泼洒下来,犹如实体的光柱。
许诺绕着树干转了一圈。此时一对情侣拿着一片红色布条,正愁如何挂上去,一旁一个戴着草帽的师父掐灭了烟,把汗巾一撇,接过布条利索地爬上了梯子。于是那片布条被缠在了新冒出的一根枝条上,融汇进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海洋里。这对情侣向师傅道谢。许诺定定地看着他们。
忽然。
“许诺。”
有人在唤他。他于是侧身,表情有些茫然。
“看我这里。”那声音说。
一只黑漆漆的镜头精准地对着他的方向,那一刻,仿佛连风都暂停了。咔嚓一声,杨宴按下了快门。
……
许诺第一个念头,他现在的样子应该挺蠢的。他上一秒还在想,这些小情侣真的好傻,干嘛花20块买下随处可见的红布条挂上去呢?那副“我不理解且我觉得大可不必”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就被抓拍了正着。
看看他三年前写的老气横秋的歌词就好了,这个人可能天生对浪漫过敏……
许诺微微皱着眉,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他得看看自己被拍成啥样了。他不是很能容忍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关于他的丑照。
谁知,还没走到杨宴身边,郑天明就凑了过去。
“小宴呐,麻烦你也帮我们几个拍几张。我们相信你的技术!”
杨宴说:“没问题。”
郑天明欢快的带着夫人闺女在树下摆好了标准幸福一家人的poss。
许诺抱着手臂在杨宴身后看着,以前给他的歌拍摄MV的小子和他讲过曝光,白平衡什么的,他听着玩,这会又忽然想起来了。不过,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的确,人家专业的拍出来的成片直接能上杂志。杨宴似乎比那个拍MV的小子还要厉害一点。
又给他们单独拍了照片,众人继续开始沿着主路爬山。
郑天明拉着许诺侃侃而谈,“小诺啊,咱们有福啦!小宴的摄影作品在全国得过几次奖了,这次的音乐节宣传片取景也是小宴配合我们拍的,我们要相信小宴的水平呐!真没得说。”
“配合”?许诺听着这个词,总觉得有些怪。为什么听起来特别像像一个劫匪绑架了一个无辜的人质,让对方“配合”他们一样。所以,杨宴这次到底参与了音乐节的多少事?投资方,酒水赞助商,主持人,还有宣传摄影?
哪有资方不好好在家躺着,到处打杂……等等,好像是——他突然跑去人家店门口把老板吵醒了,然后导致人家被抓壮丁了来着。
许诺难得良心不安了一次,于是没再好意思去问那张照片到底是什么样。
*
正午12点整,山顶就在眼前。
坡度稍陡,众人撑着膝盖,小心地护送着婴儿车走了上去。
登顶的那一刻,郑天明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双臂开始飞奔。
“海!是大海!”
是啊,是大海。是广袤无边的海啊。
除了脚下的土地,视野没有了任何遮蔽。带着咸腥味的风拂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唤醒了某种原始的情绪,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我们置身在海里。
——我们,是多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