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烛火使整个寝宫氤氲在一片暖意中,耶律述律与奴兮相对而坐,一如当初分别那日的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示弱。
没有人可以挑战皇帝的权威,奴兮也不行。
可奴兮似乎理会不了,她可以无视他皇帝的身份,耶律述律默许她的任性,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当众杀了肖古,反而觉得自己并没有错,甚至还顶撞他后悔没有早些杀掉那个妖人。
良久,耶律述律把珊瑚串扔给她,“朕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被人拒绝的道理。”
奴兮伸手拿起珠串,摩挲着上头的纹路,“我在草原上时,每日都去神庙为你和皇后祈福,这七年间除却与梨古去凉州的那两个月,从未间断……”
“没人要求你做这些,愚蠢!”耶律述律的声音变得冷淡又残酷。
“是啊!”奴兮长长叹了口气,梨古临死前对她说,你看帐篷外那些侍卫,都是陛下派来保护我们的,他虽不在你身边,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你的安危。
梨古终究是看错了人,耶律述律若真的想她念她,就该来草原看她,而不是白费了七年。
奴兮进入上京以来,头一次发觉自己不知所措,她迷茫地看着他,“耶律述律,你为何要对伤害你哄骗你的人言听计从呢?听信妖人奢求长生,食活人胆,不理朝政,杀人如麻,你看看周围宗室臣僚,他们如何畏惧你,他们只是在畏惧你的权力,只因为你是皇帝而已。你怎么可以轻易生杀予夺别人的性命?”
“你在指责朕?”耶律述律抓起她的胳膊,“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仗着和梨古学了几天汉人的东西,就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解了?”
“汉人还是契丹人,有什么分别?难道这世上除了杀人,就没有另一条路走?”
“你不去射杀鹿,哪里来的鹿肉吃?”
“我可以不吃鹿肉。”
“你以为不杀人就能够收买人心?”耶律述律好笑地看着她,“耶律阮就是因为宠幸汉人,变得太过仁慈,才会招致火神淀之变!奴兮,你莫要忘了,你是契丹人,和梨古生活几年,你也变不成汉人!”
“并非契丹的所有人,都像陛下一般,认为杀戮和强势会带来永久的太平。”
“你想说谁?”耶律述律眼里流露出警惕之意,他握紧了腰间的匕首,“你的心里谁适合做大辽皇帝?皇子贤?太平王?还是耶律阮和那个南人生的孽种耶律只没?”
“你为何会这么想?”奴兮望着他的眼睛,“在你的心里,我也是需要提防的人?”
耶律述律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眼前这个女子,面容饱满又细腻温柔,丝毫不见当初那个狼狈少女的模样。
他想,终究是自己纵容她变成这样,这个眼睛里满是诚挚与温柔的人,早不是当初挥刀砍向耶律盆都尸体的少女。
即便她杀了肖古。
“你太天真了。奴兮,你还会渴求幼年时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新衣吗?后来朕给了你那么多华美的衣袍,无价的珠宝,你都兴致寥寥。你于朕而言也是如此,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你在朕身边,与不在朕的身边,都不重要。”
“你要赶我走?”
耶律述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轻声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你不再是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
“耶律述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奴兮轻声笑了笑,“或许于你而言没什么区别,你可以一早就明明白白告诉我,而不是因为我杀了肖古!”
“你觉得你做得对?”
“你当初在天神面前与我成婚,也是玩笑吗?”奴兮反问。
“朕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对我也不吗?”
“你仍旧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耶律述律冷冷道,“你与这屋子里的奴婢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好,我走就是了。”奴兮站起身来,再次把手里的珊瑚珠串还给他,“你我今后再不要有什么关系了。你是大辽皇帝,不是我的耶律述律,从此以后,你就当奴兮七年前就死了罢!”
耶律述律站起身来,似乎想要拦住她,可他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把那珠串狠狠地摔在地上,珠串七零八落,碎落一地。
奴兮头也不回,就如当初在草原拒绝他一般决绝,七年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东西,就如耶律述律所言,有她没她,根本没什么不同。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上京热闹的大街上,这是她第一次来上京,急匆匆地往皇宫去,甚至都不曾好生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与热闹格格不入。
她想,要是梨古还在就好了。
梨古还没有见识过上京的繁华。
她买了泥人、面具、风筝、木马,还买了胭脂水粉、首饰。
没有梨古,这些吃喝玩乐又有什么意思?
后来她又把这些扔在路边,一个人在墙角捂住脸哭泣起来。
梨古死了,耶律述律与她形同陌路,她活在世间,当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周围是三三两两回家的人群,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
她把梨古的骨灰洒在奢延河畔时,对梨古的死亡尚不真切,她总觉得梨古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梨古怎么可能离开她呢。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是不会复活的,无论是梨古,还是任何人。
后来,她慢慢体会到梨古不会在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大帐里再不见梨古的身影,早上醒来她找遍所有地方,不会见到梨古的笑容,煮羊奶时也只需要煮一碗,再也不会有人催促她读诗作画,学那些枯燥的汉人玩意儿。
那种无力感袭来的时候,让她想起过去暗无天日的日子。
夜色渐渐暗下来,她依旧蹲在墙角哭泣,连日来的委屈与压力全部都倾泻而出,要是没来上京就好了,她应该去周国,远离大辽,就不会记起这些烦心事,还会以为耶律述律永远记挂着她。
夜里凉风骤起,她哭得累了,不争气地拿袖子擦擦眼泪,想要站起来。
耶律述律就站在她前面,看着她狼狈的哭花了的妆容。
她说不出任何话来,甚至最后一点力气也被耶律述律的出现打断了。
耶律述律蹲下去把她抱起来,就像当初他在草原上寻找不会骑马的她那样霸道,他把她裹在厚实的披风里,一声不吭地抱着她进了马车。
奴兮又气又委屈,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耶律述律被她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赫然看到手掌上清晰的牙印。
“你闹够了?”耶律述律无奈地伸手给她擦去未干的泪痕,“朕真是不知,是你受了委屈,还是朕受了你的委屈。”
“你说要赶我走的,为何还要来找我?”她眼里闪着泪光。
“你吃了朕的鹿肉,朕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耶律述律冲她冷哼一声,“你亏欠朕良多,竟然还敢一走了之,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你把手串摔碎了。”她仰起头来,落下泪珠。
耶律述律失笑,“不就是一条手串?你要什么手串,朕都可以找来给你。”
“我只要那条。”奴兮固执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条手串对我意味着什么。”
“既然重要,又何必还给朕?”
奴兮哑口无言。
回到宫里,乌茱悄悄把零散破碎的珠子收在匣子里交给她,奴兮走进寝宫,夺过耶律述律的酒杯,把木匣推给他。
耶律述律疑惑地打开,看了里头破碎的珠子一眼,“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亲手把它串好,是你把它摔碎的。”
“碎了的东西,不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你不要固执。”
“那你为何要去找我呢?”
“朕说过了,你亏欠朕。”耶律述律嘴硬,“你杀了肖古,你就代替她,为朕治病疗伤。”
“我不是谁的替代。”奴兮一下子冷了脸,她最讨厌他这样说。
“好好,你不是谁的替代,你是朕的奴兮。”耶律述律无奈地看着她,又望了望还没有消下去的浅浅牙印,早就知道她就是他命里的克星,他欺负她半分,她千方百计也要报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