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偏开头,心里像落下一场骤雨。
他攥住郭琬手腕,将她从地上提起。郭琬仓促地抹匀眼泪,提高声音,故作高兴道:“这个名字好,来往间,人来人往,生意兴隆。谢了!”
说罢郭琬就要去制作客栈的牌匾。司马懿拦住她道:“隔壁就有位现成的书法大家,你不如找他帮你题一幅字。”
郭琬恍然,“对啊,孔明先生最擅长隶书,还掌握篆刻的功夫。司马懿,你真聪明!以后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算不是为了我父亲的信,我也会帮忙。”
司马懿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已经得意得开花了。“我的确有件事需要你帮我,而且还非你不可。”
郭琬点头,心里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非我不可?听着不像好事。”她质疑地说道,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司马懿,想看清他有没有在使坏,怎料看了许久,只觉得这人面貌俊秀,眉目端正,长得比正人君子还要正人君子。
司马懿不甘示弱一般,郭琬的眼神飘到哪,他的目光也跟到哪,紧盯着郭琬的眼睛,直到郭琬都有些羞赧了,对他说:“好了好了,既然都答应你了,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还是叫我去偷鸡摸狗,我都替你办。”
司马懿道:“你脑子里光想着偷鸡摸狗的事,可不要栽赃到我身上。听好了,我不会叫你去做犯法的勾当,只需要你明天穿戴整齐,到我居住的厢房来。”
瞧见郭琬露出一脸防备的神情,司马懿自知计谋得逞,笑道:“你想什么呢?是胡昭先生留了作业,让学生三日后上交一篇咏美人赋。这山上只有你一个女子,我只能找你给我做参考,写上一篇来应付。”
郭琬哼了一声,道:“你在外面见过的美人多了,眼光变高了,看我自然就不觉得是天姿国色了。可当年还不是成天追在我身后,非要吵着送我回家。”
这话一出口,连郭琬自己都震惊了。
从见面以来,她没有主动提过洛阳读书的事,司马懿也没有逼问她当年为什么要退婚。
她以为两人的沉默是心照不宣:她毁约后家道中落,却不愿承认这是上天对她当年刁蛮任性的惩罚;司马懿如今风头无两,更不愿意提起被她轻贱的往事。
可看见司马懿因为这句话变了脸色,她才意识到,她悔婚这件事对司马懿来说,似乎不只是让他丢人这么简单。
司马懿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神情中夹杂着一丝苦涩,“你是郭郡守的千金,车骑将军的外甥女,自然是天人之姿,是我配不上你。”
郭琬心里酸涩,想要道歉,可又觉得他提及郡守千金的说辞是在故意讽刺,一时心乱如麻,不愿先开口。
倒是司马懿很快调整了心绪,道:“总之,你明日过来找我,否则,我不会再像刚才一样心软,平白无故告诉你信中的内容。”
郭琬低低的声音道:“知道了。”
晚上司马懿回到房间,刚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木案上的东西被人动过。他翻开书,发现原来放书签的位置被人换上了一封密信。
信上写道:“正月十五戌时,许都城外,送此腰牌予益寿亭侯于禁,接应其入城。——曹司空密令。”
笔迹庄严有力,司马懿一看便知是他哥哥司马朗的手笔。
他把信纸团成一团,扔进脚边的火盆,腰牌随意丢在桌上,翻身滚倒在榻上。
辗转反侧了一会,司马懿跳起来,怒气冲冲地用书把腰牌盖上,一本不够,又压了一本上去。
如此折腾了两三次,他终于泄了气,老老实实地将腰牌揣进怀里,躺回榻上休息。
他很快睡去,又像往常一样,很快进入梦魇。
梦里,他看到父亲被当时位居司空的董卓要挟,甘愿作为人质留在宫里。名义上为京兆尹,实则是卑躬屈膝为乱臣贼子做事,换家中的孩子平安。
后来,董卓专权乱政,废立天子,为祸朝纲。哥哥司马朗为了防止司马家被皇城的纷乱波及,不惜冒着被董卓绞杀的风险,私自带着家中老小出逃,一路逃到黎阳。
多年颠沛流离,直到五年前,他们一家才得以重返故乡。也多亏司马朗少年老成,博学善策,在董卓被诛后,他被继任司空的曹操提携为官,司马氏族才不至于就此衰败。
至此,在兄长那里,曹操就成了司马家的恩公。无论坊间如何质疑,他都坚决不许家中子弟诋毁曹操一句。
不仅如此,他还频频举荐司马懿为官。司马懿不愿意,怒道哥哥是被曹贼迷了心智,司马朗便大手一挥,将这个亲弟弟赶出府。
司马懿也不甘示弱,直接带上银两马匹上了陆浑山。他大张旗鼓地拜了胡昭为师,是故意要打司马朗的脸,想让司马朗看清楚他口中的“忠臣”和胡昭比起来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
没承想不到半个月,司马朗的人就找到了他的行踪,甚至一路摸到了他的房间,还贴心地奉上密信一封。
梦中战火纷飞,飞沙走石。第二天司马懿醒来时,唯一能记起的只有司马朗把他护在身后的高大背影。
他从胸前摸出那块通行令牌,拿在手里反复摩挲。
司马朗愿意找他做事,就是原谅了他的意思。让他给大将于禁送通行的令牌,则是亲自为他结识官员铺路。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放弃。”司马懿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屋顶,“臣事君,敬以忠。明明是你教我的,现在却让我违背它。你……你们,全都是言而无信的人。”
司马懿走到桌边提起笔,怨恨像裹着泥沙的江水一样从他笔下倾泻而出。直到墨水耗尽,他埋头趴在案上,痛苦地浑身战栗。
他没有注意到,胡昭此时恰好从他窗下路过。而胡昭听到房内的自言自语,也只是皱了皱眉,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回到学馆,胡昭温了杯茶,专心翻阅还没批完的课业。
“先生。”郭琬悄悄走进馆里,语调里带着平日没有的讨好意味,“你今天要忙到几时?”
胡昭道:“你啊……只差把有事相求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郭琬被一眼看穿,只得讪讪地说:“想要请您帮忙给客栈题个名字。你瞧,匾额我都打磨好了,只需要您动动笔,就写三个字而已。”
胡昭看她心虚的样子,无奈地笑了,道:“你虽然没有正式做我的门生,可每天跟着我上课。不自谦地讲,我也算你半个师父。师父给学生赠一幅字而已,哪里值得你这般大张旗鼓来讨好一番。”
郭琬一下被他点醒。回想这些天来,司马懿动辄向她提条件,以至她但凡遇到有求于人的事情,都要三思后才敢开口。
却没想到在胡昭这里,这些都是随手便能答应的小事,根本不需要她回报。
她真是被司马懿给戏弄成疾了!
郭琬连忙道谢,“您不介意就太好了。客栈的名字叫来往间,来来往往的来往,天地人间的间。”
“来往间,”胡昭喃喃道,“如此有古意的名字,是从书中得来的灵感么?”
“非也,是取自我父亲家书里的一句话。”郭琬把书信中的话重复一遍,“我想用这个名字做店名,以寄哀思。”
胡昭原本淡然的神情中透出一丝疑惑,良久,他问道:“文琰是你的字,是你父亲给你取的?”
郭琬回答:“我刚出生时没有字。听哥哥说,是父亲救了一个流落郡中的才子,那才子便回赠了我父亲一幅字,上书‘文王之德,若琬琰之有文章’。父亲很高兴,就取了文琰作为我的字。”
说着说着,郭琬渐渐回忆起家中堂上挂着的那幅字,文笔端庄持重,犹如盘龙般遒劲有力。
倒像是……
倒像是胡昭的笔法!
胡昭默默提笔,在匾额上写下来往间三个大字,一笔一划如同劲松,和郭琬记忆中的笔法别无而致。
郭琬不可置信地道:“那名才子是……先生?”
胡昭的手微微颤动,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你竟是郭郡守家的女儿。他深明大义,家中子女怎会流落至此?”
郭琬感叹世间缘分之奇,一五一十地将她如何失去双亲、如何被董承献给皇帝、又如何从曹操手下逃出生天娓娓道来。
胡昭耐心倾听,过程中不停地轻敲桌面,克制自己汹涌的情绪。末了,他说道:“逼女子进宫为妃,绝非君子所为。可董承此人愿意以性命诛曹,也算尽了一个忠臣的本分。琬儿……文琰,忘记这件事,忘了对他的憎恨吧,权当是放过自己。他或许用尽了精力,却只能想出这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了。”
其实郭琬早就不再记恨董承了。在她心中,权力就像是一味毒药,任何靠近它的人都会变得面目狰狞,而董承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或许,唯有像孔明先生这样远离俗世的人,才能坚守本心,一生只做谦谦君子。
郭琬回过神时,看见胡昭正默默替她整理散落的发簪。他的动作非常克制,甚至刻意避开与她的目光相对的机会,可郭琬还是看见了他浸透眼底的悲凉。
“先生……”郭琬轻轻说道,“茶碗空了,我去替您打些水来。”
她离开学馆,刚走了几步,恰巧走到司马懿的房门前。
郭琬想起昨天司马懿的要求。咏美人赋?司马懿约她下午来,此时大门敞开,不知是不是在提前等她过来。
敲了两下门沿,无人答话。郭琬试探着走进房间,透过屏风,见司马懿正伏在案上小憩。
“咿,墨水都溅在脸上了。”郭琬小声抱怨,伸手帮司马懿擦去额头上的墨迹。
目光无意间落在司马懿压在胳膊下的厚厚一沓纸上。郭琬见上面写满了潦草字迹,好奇地拿起一张,“郭氏有女,芳颜如芙蓉,眉目如明月,余与之同窗,而始知相如之慕文君,此情昭昭……”
郭琬的脸顿时涨红,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她低声嘟囔:“胡写些什么。”却按捺不住继续看下去。
然而,眼神刚落到下一句,她的心便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呼吸都停滞了。
“然其性如烈焰,恃才矜己;空有美貌,实无清德;喜矜人之宠,轻弃人之情,视人灼灼真心如尘沙,弃之如敝履,何其可恨!”
字字如针,刺得她心口发痛。
“啊——!”
郭琬猛地将纸拍在司马懿的脑袋上,司马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捂住头,“郭琬!你干什么!”
郭琬没应声,直接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掷在他脸上,转身便走,脚步急促,背影里满是愤怒与委屈。
司马懿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出了大事。他赤脚追了出去,边跑边喊:“郭琬!郭琬!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