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是在学馆东厢房醒的。
他最近常常做梦。可疑的是,梦里的事总是和现实里的相反。好人变成了恶人,恶人摇身一变,倒成了他的贴心人。
比如,在梦中,他握一柄短刀刺向了父亲司马防的心口,鲜血霎时喷在他脸上。父亲哀嚎,他却在笑。
再比如,明明现实里对他没个好脸色的郭琬,梦中竟对他含情脉脉。在一片轻纱罗帐中,郭琬扑在他怀中,环抱住他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胸口,说:“二郎,我想回家……”
司马懿脸色涨红,怒意陡增。
郭琬才不会这样对他。
郭琬此人,只会在他鞍前马后、掏心掏肺地做了一切后,用天真的眼神看着他,说:“这些都是你自愿哦,我可没有让你帮我。”
去死啊。
司马懿翻身下床,拉开厢房门。他本能地需要吹个风清醒清醒。
“公子,早。”
郭琬穿一条素白罗裙,外披一身鹅黄色的绒褂,坐在院中用清水淘米。
司马懿觉得自己一定还没有醒。
她在干活?
想当年在洛阳学堂,师父让整理关于五谷的诗文,一向自诩博学的郭琬竟然当堂问师父,五谷是哪五谷?彼时司马懿才相信话本中所写“大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是空穴来风。
“一直装作和我不认识,这就是你的打算?”司马懿质问道。
郭琬道:“该说的,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以你脑袋里的算盘珠子,应该也都盘算出来了。你还期待我能和你做什么?坐在风里叙旧吗?”
她的话像刀子,戳在司马懿心上,刀刀不见血,刀刀命中要害。
你不该解释一下,为什么当年和我相处了那么久,却说退婚就退婚吗?
不该解释一下,为什么退婚后就不辞而别,再也没有一点消息?
你父亲死之前,托人给司马家写信,请求我父亲原谅你的任性,让两家再续婚约,被我父亲严词拒绝。他为你做的一切,都换不来你一刻的反思吗?
这些话就在司马懿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良久,他说:“你父亲病重时,我兄长正在冀州,便去探望了他。他给你留下一封信。”
郭琬淘米的手一顿,没有抬头,“信里……写了什么?”
“一刻钟之前,我本想告诉你。”司马懿面朝她坐下,不急不徐道,“现在不想了。”
郭琬继续洗米。“根本就没有那封信。”她说。
司马懿不语,起身要走,衣带却被人拉住。
“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郭琬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胆怯。
司马懿道:“郭琬,你从不求人吗?”他顺从郭琬的拉扯靠过去,任由两人之间只剩咫尺距离。这是他第一次以绝对的俯视面对郭琬,莫名的胜负**像火苗般从腰间燎到他心口。
郭琬望着他的眼睛,真诚道:“拜托你,我想知道。”
“可你把我的衣服弄湿了。”司马懿说,“我现在得去更衣。”
“我帮你洗。”
“我起晚了,房间也还没收拾。”
“帮你收。”
“说了太久,有些口渴了。”
“给你倒茶。”
“可我还是不想说。”
“司马懿!”
司马懿笑了,很是得意。
“你求人的方法太心急,显得缺少诚意。”司马懿俯身道,“既如此,我帮你想了个办法。从今天起,你要对我言听计从。我说什么,你必须点头附和;我做什么,你需得在一旁称赞。若能让我满意,每过七天,我会告诉你信的一部分,如此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我便把信原封不动地交到你手上。”
郭琬道:“成交。”
胡昭给司马懿安排了每两天一节文史典籍课,每三天一次论辩课,其余时间也允许司马懿随时出入他的房间,与他探讨学问。
文史典籍课上原本有十二个学生,都是南臼村里的少年人,年岁从十几到二十几不等。
文学馆房间比其他房间都要小,十二个人每三人一排,勉强能坐下。司马懿一来,人数增加到十三个,首先面临的就是文学馆座位不够的问题。
郭琬作为辅学,除了负责典籍的借阅,还要解决学生的各种日常问题。她给司马懿指了个房门旁的空余,道:“我在那个位置给你加一张桌子,再添一个垫子,如何?”
“垫子是你亲手缝么?”显然,司马懿在饶有兴致地履行着赌约。
“我天生不善女红,这活我做不来。”郭琬皱眉道,“不骗你,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的确,司马懿想起来。郭琬当年在生徒服外面绣的花歪歪扭扭,不像是花,倒像是狸猫身上的条条纹路,于是他便私自给郭琬取了个绰号,叫花狸儿。
后来这绰号不知道被哪个碎嘴的听了去,在整个学堂叫开,郭琬气得胡闹,他自己也气得不轻。
明明是他取的名字,旁人凭什么喊?
于是他把喊得最欢的那人私下揍了一通,其他人闻讯便收了声,不敢再叫。
“哦。”司马懿点头道,“确有此事。毕竟猫儿最擅长的是爬树捉鸟,让猫绣花,实在是为难它了。”
“你说对么,花狸儿?”
“去死啊。”
司马懿道:“你的态度似乎有悖我们的赌约。”
郭琬换了张脸,毕恭毕敬道:“公子说的极有道理。所以这垫子咱们就用现成的,可好?”
司马懿不语,悠然走到房间第一排正中的位子,原地坐下。
“那个位子有人了。”郭琬看着名册说,“叫周辽。”
“让他坐门边,我坐这里。”司马懿双手环胸道,“辅学大人,帮帮忙,这个说客你来做。”
郭琬脸色阴沉,懒得理他。学生陆陆续续进了房间,郭琬频频示意司马懿换回门边的位子,他却像没看到一般,气定神闲地在位子上翻书批注。
不过多时,一个身高八尺有余,体格健壮的男子走进房间。他先是愣了一会,又前前后后环顾好几眼,反复确认,最后走到司马懿旁边,道:“仁兄,你哪位,坐我位子上是何意?”
郭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周同门,这人是先生新收的学生,远道而来生了病,不能坐在风口,麻烦你通融一下,让他坐这个位子吧。”
“管他新生旧生,也不能占老子的位子!”周辽怒发冲冠,对着司马懿后背就是一拳:“起来!”却被司马懿抬手挡下。还没等他反应,下巴和眼睛又各挨了一记拳头,痛得他蹲坐到地上。
“你好大一个人,坐在中间太碍眼。”司马懿淡淡地对周辽道,“去看门吧,顺便还能帮同门挡挡风。”
“看门?老子又不是狗!”周辽闻言就要挥拳。背后忽传来一声“停手”。周辽转身,见是胡昭,立刻委屈起来,扑上前哭丧道:“先生,这新来的仗势欺人,占我的位子不说,还骂我是大块头、看门狗。”
胡昭不言,看了看郭琬,又看了眼司马懿,道:“周辽,你便去门旁的空位吧。”
“先生!”周辽震惊不已,明明孔明先生平素最重视公平,也常替他说话,竟也会为这个新来的破例,这让他感到既羞愤又不解。
郭琬也有些吃惊。好在这场闹剧被胡昭平息,周辽虽然恼怒,还是听话坐去了门边。司马懿依旧坐在原处,泰然自若。
课后,郭琬留下收拾房间。房间的学生都走光了,唯有胡昭还坐在书案前翻阅学生交上的功课。
“琬儿,”胡昭忽然抬起头,“你与司马仲达可曾认识?”
“来学馆之前不曾有过交集。”郭琬心虚地答道。
“那就好。”胡昭说。
郭琬疑惑,问道:“‘那就好’?这是什么意思?”
胡昭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司马懿上交的功课上,神色凛然。
“此人聪明过度,狡诈非常,不可与之交。”
郭琬道:“我不明白。您不是亲自留下他的吗?”
胡昭道:“若任由他留在京中,不日恐成曹操的犬马,让乱贼如虎添翼,给汉家平添祸害。倒不如趁他年轻,多加引导,或许还有回归正道的余地。”
郭琬感到背脊发凉。
“您是怎么断定的?”郭琬道,“我听他那日亭前立誓颇有诚意,难道是在说假话吗?”
“他并非刻意说谎。”胡昭道,“他身处官宦世家,往来应酬无数。推杯换盏之间,真情也是假意,假意亦是真情。你与他相处,也要小心他对你花言巧语。倘若他行为逾矩,告诉我,我一定会惩戒他。”
郭琬没说什么,走到书案前,低头瞥见司马懿写在功课上的两行字。
“乱世为臣者,当寡言,谨言,慎言。命为先,若无辜殒命,是为拱手天下让与贼。本心为后,若逢生死,可曲折而后成事。”
郭琬小声说:“我倒觉得他写的这番话也有道理。”
胡昭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恢复平静,但语气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失落:“你若觉得我多此一举,那我也无话可说。”
郭琬刚要解释,胡昭却摆摆手道:“天色不早了,这里有我收拾,你回房歇着吧。”
郭琬哦了一声,默默收了他的茶杯,离开文学馆。刚出门没一会,迎面便撞见了正在院中伏案写作的司马懿。
司马懿只看她一眼便问道:“你脸色看着不好。他说你了?”
郭琬沉默了一会,道:“没有。”
“那你为何不悦?”司马懿合上书,“他说了什么?”
郭琬若有所思地瞧着司马懿的脸。
花言巧语,心怀不轨?
她记忆里的司马懿,的确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但也只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父亲曾对她说,司马家世代都是汉家忠臣,正因如此,他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司马家。
她嘲笑司马懿的忠义之言是惺惺作态,也仅仅是想以此刺他的痛处,并非真觉得他是助纣为虐之辈。
可是胡昭的提醒,却让郭琬心思微乱。
她了解司马懿吗?这么多年,司马懿经历了什么,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真的能看透吗?
良久,郭琬道:“真的没有。先生说你诗文写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