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昭的学馆是两年前办起来的。陆浑山住的大多是耕作为生的农民,识字的是少数,像胡昭这样的学问家更是仅此一人。起初没人信他有才学,直到宫中多次派人请他出山,惊动了乡邻,他才声名鹊起。
留在南臼村后,郭琬负责整理学馆的典籍,无论是学生借阅还是学馆购入,事无巨细都要登记。而哥哥则负责日常洒扫和外出采买的活计。
“琬儿,可曾看到闻进去哪里了?”
闻进是郭表的字。郭琬从在书案前抬头,隔着窗子,见胡昭的剪影落在窗纸上,长而密的眼睫像扇影婆娑。
“他五更天就出了门,我以为他是去集市买菜。”郭琬推开窗,“都正午了还没回来吗?”
胡昭点头,道:“我在亭中讲学,你若不忙,可以一起来听。若你觉得穿女子的装束出门不便,”他停顿片刻,纠结一会才说,“可以去我房间,挑两件合身的穿。”
郭琬瞧见他脸色微红,忙道:“不用麻烦,我就穿身上这件。”说完随胡昭来到村口的小亭中。风寒料峭,她烧着热水,借炉子上的火暖手。三五个半大的小童围在胡昭身边,时而点头,时而吟诵。
以前郭琬常想,如果父亲在冀州还没有战乱的时候就辞官归隐,如今他们一家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遇见胡昭以后,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远处突然传来骏马嘶鸣。一个小厮奔到亭前,行了个大礼,道:“请问亭中的可是孔明先生?”
胡昭既没有停下讲经,也没有答话。
郭琬见那小厮仍不起身,道:“你打听胡孔明先生做什么?”
只听亭前一阵勒马声,“贸然前来拜访,仲达向先生请罪。”
郭琬愣住了。
真是船到桥头必有险路,车到山前偏遇狂风。
她跌落云端,落毛凤凰不如鸡;有人却飞升直上,不但变得更俊俏,连气度都不凡起来。
司马懿站在亭下,长身挺立,黑发高束,黑色长袍外披着一身狐裘,脚上也着一双黑靴。
像在寒风里用墨水写出的一竖。
胡昭道:“来者是客。琬儿,你给这位公子沏上一盏热茶吧。”
给谁沏茶?
给被她羞辱过无数次,最后被她用婚书摔在脸上的司马二郎,沏茶?
郭琬感到天旋地转。她端起茶杯,走到司马懿面前,心里祈求老天千万不要让这个男人认出她。
显然老天年纪太大犯了耳背,完全没听到她的祷告。刚递上茶,她便见到司马懿眉头紧皱,紧接着瞳孔一震,“你……”
“公子!”郭琬先发制人,高举茶杯,“这是孔明先生亲自种的茶,为了摘到最新鲜的茶叶先生守着茶园呆了七七四十九天,你不喝完怎对得起先生的一番关怀。”
其实这茶是村里乡亲送的,什么七七四十九天,更是她临时编造。
司马懿把茶杯攥在手里,郭琬感觉他要把杯子捏碎了。
无论如何,当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这个阴魂不散的司马二郎给赶走,绝不能让他留在陆浑山,更不能让他看到自己为奴为婢的模样,哪怕半天!
郭琬道:“仲达公子,看你风尘仆仆赶来,想必是外乡人。如此远道而来找我家孔明先生,所为何事啊?”
司马懿转身朝胡昭说道:“我来,是想拜胡昭先生为师,求先生授我经世之道。”
郭琬道:“要学经世之道,你该去拜三公九卿,不该来我们这个小村子。司马公子还是请回吧。”
司马懿锐利的目光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糟糕,若是让胡昭知道她和这小子认识,岂不是让他和胡昭又多攀近一层关系。郭琬道:“你身上的狐裘价值不菲,连你家小厮都身穿貂皮,肯定是河内的世家大族。据我所知,温县司马家有八子,号称‘司马八达’。伯仲叔季,仲是第二。我猜,仲达公子便是那司马家二郎。”
“原来是京兆尹家的孩子。”胡昭微笑道,“琬儿说的是实话。孩子,我只是一介乡野村夫,年纪也只比你大十岁余,做你的老师并不合适。我教不了你,请回吧。”
郭琬暗自得意。她猜测胡昭不喜欢达官显贵家的子弟,结果,果不其然。
司马懿面色严峻,拇指不断摩擦着虎口。
这个动作郭琬很熟悉。少年时,司马懿每次做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他要想出阴损招数了。
所谓阴损招数,包括但不限于往学堂师父背上画乌龟、朝同学杯子里吐口水、装病逃避背书,以及追在她身后不停的喊“花狸儿”“花狸儿”。
只见司马懿上前一步,双膝跪地,脱下肩上的外衣,恭敬地放在地上,伏下身体,“天下豪杰,起于微末。以先生的才学,未能位列三公,是因为没有明君,未逢治世,而非因为先生无能。若您不弃,懿愿尽心追随先生,只求学成以后,能匡扶汉室,扶持明主,还天下一片河清海晏,还世上读书人一个公平。”
郭琬没有镜子,可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她看到胡昭的表情由冷静变得欣喜,那欣喜是不由自主的,像是看到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好似找到了存活于世的希望。
胡昭问道:“如果你用尽浑身解数,还是不能扭转我大汉危亡的命运呢?”
司马懿道:“那我便远离京师,像先生一样寄身山野,做个一等闲人。”
胡昭放声笑起来,摇摇头,起身朝村中走去。几个孩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张纸随着他们带起的风飘出亭子,落在郭琬脚下。
上面写了一个大字:留。
身上忽然一暖,狐裘的披肩直挺地落在了郭琬肩上,抬起头,眼前是司马懿那双俊秀的眼睛。
一双深情又记仇的眼睛。
郭琬说:“放开我。”
司马懿一手抓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扼住她的手腕,开口时咬牙切齿的意味颇为明显:“你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在这碰上你。”
郭琬说:“因为你幸运,命好。”
“曹操杀了董承全族,我以为你死了。”
“所以看到我活着,你很失望?”
“胡昭救了你?”
“没人救我。我父母都死了,有谁会护着我?”郭琬定定的、幽怨的目光看着司马懿,“如果那天晚上我执意要留下和皇帝成亲,次日侯府的尸山里会有我一个,那么此刻我就能阴曹地府里和我父母团聚,而不是看你在这里假扮汉室忠臣,惺惺作态。”
她感到手腕传来剧痛,这种疼痛在某种程度上分散了她内心的痛苦,反倒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
“公子,麻烦你放开,我这双手还要留着端茶送水,浆洗衣服。”
终于,司马懿放开了她。郭琬看着地上的纸,道:“恭喜你,得偿所愿。”转身离去。
良久,司马懿捡起那张纸。倏然,它掉在脚边。一阵风吹过,白纸卷到空中,盘旋着被风吹远。
他发现,原来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郭琬回到房里才感到两颊冰凉。她庆幸自己没有在司马懿面前落泪,总算留下一点脸面。
桌案上安静地摆放着她清早裁好的纸,和一把剪刀。
郭琬走到桌前,手不由得握紧剪刀尖锐的前端。
“琬儿你在干什么!”
郭表不知何时闯进来。他夺过郭琬手中的剪刀,“你想自尽?难道那天晚上你执意不逃,是故意要葬身在侯府里!”
郭琬手心流淌的血打断了他的质问。
郭表看着面前消瘦的妹妹,难以相信她和冀州那个那个高傲自矜、不可一世的郡守千金竟是同一个人。
他最终没能出口责骂一句。
沉默良久,郭表从身后拿出一个又脏又破的包袱,说:“我料想车夫没见过大钱,一拿到我们的家当,估计要先吃肉喝酒享受一番。果然让我在山下的酒楼里逮到了他。虽然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好在,”他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大红的喜服,“你的嫁衣还在。”
“还有你的裙子、钗子、镯子,还有这支飞鸾金簪。”郭表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我也知道你从小依赖爹娘,除了他们,不信任旁人。爹娘死了,舅父欺压我们,你想嫁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好叫他护着你。是这个世道不好,不能让你如愿。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没有本事,只能让你平白无故地受这些委屈。琬儿,你恨我,不要伤害你自己……”
郭琬的头埋在双手里,放声哭起来。
“我答应过你,要为你再寻一门好亲事。我会做到,你信我。到时你再穿上这嫁衣,戴上这簪子,嫁给一个比皇上还要好的人。”
“在此之前,不要死,拼尽全力地活着,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好吗?”
此起彼伏的哭声中,他听到郭琬喊了他一声哥哥。
郭表想,琬儿一定是答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