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亭死于荷宴后,死在我手上。实是因我知道他与陈不雪荷宴后定亲的妒忌之心。
今日陈不雪这般与我情深痴缠,叫我深感不安,和风细雨之下我总疑心是她算计。
想来,没有什么比曾经拥有最后失去更痛了。若我今日因她情深模样而深溺,以我前世的性子,来日听到她与王昭亭定亲之事,怕是真会疯癫杀人。
前世因王昭亭之死,王衡之苦求公道不得,皇兄失天下文心。陈不雪在我临死之时说的话,叫我不得多想,王昭亭之死,有几分是她的手笔。
如今我这般激怒陈不雪,态度如此分明,想来她应不会再从我身上对王昭亭下手。
王昭亭可安然无虞。
“可是……”我皱了皱眉,心中隐有疑问。
陈不雪这般,倒真叫我以为他今日,凭一颗真心待我。
我拢了拢衣衫,发现后背好大一条口子,正不知怎么办时回头便看见角落放着一件女子的外袍,不由得手一滞。
心中涌起一抹难言的滋味。
我披着陈不雪的衣服离了宴,期间自然是受了不少人瞩目,只是此时我心太乱,已全然不在意了。
折玉见我脸色不好亦没有问我如何,只沉默的陪着我。
“算了……”我坐在马车上揉了揉额角,道,“掉头,去侯府后门。”
折玉看着我皱了皱眉,随后跪到我面前,道:“殿下,不能去了。您今日来这个宴会,已经太过了。”
我疑惑的看着她,折玉担忧道:“从前还可说是为情爱迷失,但如今不能这般相谈了。”
“如今陈氏的意思很明显,怕是有意为将军结亲了,今日将军不管不顾与您共坐一船,事后又怒气冲冲的离去……”折玉压低声音道,“世人将如何看待这件事?”
什么!
我身心俱撼,颓然闭了闭眸,自嘲一笑:“原来,还是入了这场局。”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场局,自三日前便布下了。我此刻才想明白,无论今日那条船上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上了那条船便够了。
王昭亭的性命,已然悬于一线。无论他是怎么死的,只要他有任何事,陈不雪都可以借着今天推波助澜到我身上。
因为我,一个非亲非故的长公主出现在了她的结亲宴上,而恰好我前有强抢后又皇城门口的威逼,数次同游鄢都,船宴更是不欢而散。
我又是一个飞扬跋扈、世人眼里牵扯过命案的长公主。
多么完美的故事闭环。陈不雪,你又为我写好了一个故事。
我摇了摇头,敲了敲车壁,道:“去侯府后门。”
折玉猛地直起了身子,我却摆手示意她禁声,俯身一字一顿道:“是啊,我太天真了。身处算计人心之中,环绕于阴谋诡计,深溺薄情寡义,仍不知人情冷暖,不衡利益得失。”
我抬眸粲然一笑,仰面任由落日余晖洒落满脸,却觉得没有哪一刻冷过今日。
“棋差一着,反而露了个天大的把柄给她,那我自然不能亏了。”
折玉楞楞的望着我,半晌,道:“殿下,到底怎么了?”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立刻派人看着王家,看好王昭亭。”
折玉咽了咽口水,忐忑道:“殿下,难道陈氏属意王公子,您真的要为了将军……”
我浑身僵了一下,厉声道:“不是!”随后压低了声音,“保护好王昭亭,绝不能让他出一点事情。”
折玉惊诧的睁大眼睛,忽然道:“将军难道要借您的手,杀人吗?可是,她杀王公子做什么?除了让您背上骂名,什么也做不到啊。陛下这般疼爱您。”
我周身一震,好似一道雷劈了下来一般,叫我瞬间清醒。
如果王昭亭身死,但是只要我能自证清白,或者有陈不雪杀死王昭亭的证据,那么皇兄……
王氏的儿子,天下文心所在的王衡之。如果皇兄知道是陈不雪杀了王昭亭,那么陈不雪动摇萧氏得天下文心的想法必然昭然若揭。
皇兄便能够相信陈不雪有谋反之心。
只要我能够,找到证据!
可……
我缓缓沉下来脸,心为之一痛,王昭亭何辜。
这世间的青白无辜为何偏偏好似公平正义一般,在巨大的时代滚轮尘硝间混为一谈,辨也辨不分明。
我如何能够再让自己的手染上王昭亭的血啊!
我不禁自嘲一哂,扶额掩住了双眸,微不可闻的呢喃:“倒真是……可笑了。”
我拼命不想让一切重蹈覆辙,可是划到我面前的道路,偏偏只有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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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的后门被推开,我听着声音心中不免有些凝重,心中一时竟害怕去见陈不雪。
是已成定局,我如今来,除了束手无策,难道还要再翻底牌吗?或许陈不雪根本不会见我,毕竟她目的已然达到。
果然我掀帘去看时面露失望,只见是个五官方正的劲装男子,他向我走来,站在车窗旁抱拳行礼。
“殿下,将军因事不在府中,殿下请回。”
我无声的握了握拳,指甲陷在肉里,随后又松开,语气里不免带上了恼怒与任性:“宴席方散,你与本宫说她人不在!你当本宫是傻子来骗吗?不过一时三刻,她能去哪里,出城尚且不成!今日本宫定要见她。”
男子恭敬道:“将军提前离席了,后面皆是由大夫人安置。至于离席原因,想来只有殿下知道。自离席后,府中便没了将军的踪影。”
“没有了你们不会去找吗?”我语气冰冷。
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垂下头:“殿下,您若真要见,当从侯府正门入,如此我等方可名正言顺寻人。”
我一怔,随后几乎要被这话给气笑,手掌狠狠的在车棱上一拍,却不免皱眉惊呼了一声。
折玉看向我的手,皱眉道:“殿下!您这是何时伤的?”
原是船上划的口子,方才掩在袖中,折玉不曾看见,我亦忘了此事,便没有处理。
如今凝好血的口子又裂了,我心烦意乱的将手递给了折玉,揉了揉额角,道:“她今日打定主意不见本宫了?”
“殿下,”那男子的目光在我手上一扫而过,道,“将军只是不在府中。”
“放屁!欺瞒本宫,她真是好大的胆子!”我恼怒骂道,一把撂了帘子,拍了拍车壁,“走,回府!”
陈不雪便是故意如此,如今我一步错步步错,他自然可以如此戏弄于我。
“嘶——”不妨手上一痛,我低头一看,折玉正轻缓的上药。
我猛地握拳狠狠的在自己腿上打了几下,几乎要被气炸,折玉见我如此闭眸摇了摇头。
约莫过了半晌,我方逐渐平息下来,又觉着自己可笑了起来。
“还真是,大意了。”我道。
鸣鸣自得于自己提前知道了一切,因而便对此事设防不够。陈不雪是什么人,我与她耍心眼竟还敢分神!
折玉道:“殿下,其实殿下若真的喜欢将军,当初便该顺着宫宴的私情将事情坐实了,您与将军的情事虽然少见,但其实前朝是有旧例可寻的,纵然驸马不能参政却也是富贵闲职,固然可惜将军之才,只要您欢喜便好。其实,奴婢看着,您心中大抵还是欢喜将军的。”
折玉此刻尚以为我不过是性子阴晴不定,喜欢的偏执了些。难为我们剑拔弩张,我三翻四次的要她性命,折玉竟还能这样以为。
“否则角楼那日,刀都架在侯爷脖子上了,虽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殿下震怒之下三翻四次不肯杀侯爷,足见殿下欢喜。”
“我那是……不能杀。”我余怒未消的呛声道,随后便是久久的沉默,终了摇了摇头。
我道:“你不了解她。”
我不怕成怨偶一双,怨偶亦是夫妇,强扭的瓜甜与不甜,全然在我如何看待罢了。
只是当日我若与她真成了,天下骂名也罢,怕是婚期便是我的死期。
陈不雪素来懂得割舍二字,我拦她的路,她是真的会要我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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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来细雨湿衣,风起庭竹飒飒。
我披衣倚在角楼上听枯绵雨声,透过瓦檐淅淅看这一场秋风疾雨,叫的长街上人影匆匆。
手上一枚玉坠被雨水打湿了络子,我拎着百无聊赖的顽,亦沾湿了衣袖。
声声叠叠,云墨重重。
折玉在一旁悄悄的煮着姜茶,里头丢了好几个甜丝丝的大枣,茶色浓厚温暖。
忽然我眼尖的瞧见府外有人来拜访,那人被请入府,我便急忙探出身子。
陈不雪手中有我的玉牌,自然可以如此入府。
我冷笑一声,躲了大半个月回回叫我吃闭门羹,害我险些携府兵强闯她侯府,今日终于肯来与我摊牌了。
“哎呀殿下!”折玉慌忙举伞为我遮着屋檐下的雨,道,“湿衣了!”
我认真去瞧,只见车里下来一位穿圆领袍的男子,他抬头望向我,弯眉挥手一笑。
原来是王昭亭,他有我的特赦,自然可以出入公主府。
我冲他点点头,心中的恼怒与急切便又涌了上来。
陈不雪……
罢了,如今能看见王昭亭还活着,已是我心中幸事。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盆清幽出尘别具风骨的菊花出现在眼前。
“嗯?”我眨了眨眼,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昭亭自花盆后探出来,道:“秋来赏菊,臣用来讨您欢心的。”
他补充道:“方才来时臣其实瞧见了许多菊花,臣这一盆自是比不上您府中的,更别提御赐的。这株只是臣亲自养护的。”
我笑了笑,将帕子递给了他,让他擦去额头上的水珠,道:“本宫并不懂这些,送什么都一样。”
“收到有心意的礼物总归是好的。”王昭亭放下花盆,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喷嚏。
折玉便请他脱下外袍拿去烘干了,我指着姜汤令他饮罢。
外面雨声不绝,我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何欢喜来找本宫?”
王昭亭喝着姜汤,道:“因为臣喜欢您,见您便心生欢喜。”
“本宫不信无缘无故的欢喜。”我摇了摇头,可他的笑容与言语都极诚挚,我应是能看出他不在哄骗我。
王昭亭摇头叹息道:“殿下,您这是要臣再夸您一次的意思吗?您的仁善和德,不足以吸引臣吗?您的容貌,您的矛盾,最能吸引天生的野心家与冒险家了。”
我皱眉,将玉佩放在桌上,道:“我从不仁善和德,当不起。你既说吸引野心家与冒险家,那你是哪种?”
“臣自然是——”王昭亭眨了眨眼,垂眸道,“后者。”
我哑然失笑:“真看不出来。”
“若为理想故,性命皆可抛。”王昭亭亦笑了,不着调的说着。
“殿下,”王昭亭看着我,道,“您真厉害,将军如今被您缠得亲事可是黄了一门又一门。”
“什么?”我怔愣了一下,随后挑高了眉,“她的亲事?她现在在哪儿?”
王昭亭道:“将军在哪儿臣可不清楚,听说殿下偶还进宫去堵将军,将军如今早朝连着告了几天的假。其实殿下,臣父亲有意王陈两姓修好,臣可是一点都不想娶陈不雪。对亏了殿下,如今臣的婚事差不多也要黄了。臣还是喜欢貌美如花柔情似水的小娘子。”
“陈不雪虽然封扶光将军,但是你父亲……”
王衡之任内阁首辅多年,对于政局不可能不敏感。况且,他是太子党,太子为前朝长公主所生,他实实在在是个前朝遗老。对陈不雪这种倒戈臣子……
我道:“王大人倒是挺欣赏陈不雪的。”
王昭亭笑了:“殿下,您有所不知,将军曾是臣父亲门下。我父亲曾任雍州知府。况且,陈氏权势正盛,我父怎会不欢喜……”
他最后这句话说的模糊我一时不曾听分明,便没有注意到。
“那你们可算是少年相识。”竟然还有这段过往,我从来没有查过陈不雪的过往。
说罢他幽幽一叹:“是矣,臣心知她的秉性绝非良配,更不会是臣喜欢的人。”
我敲了敲窗沿,沾了一手水,应和道:“你是对的,她绝非良人。”
“不过薄情与否却是很难说的,将军只是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每个人不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吗?”王昭亭捏着糕点在手上转了一圈,我有些惊诧他这般正色的模样,随后他莞尔,悄声与我说:“臣还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屡遭陛下申饬,如今鄢都的方向又开始变了。”
我近日鲜少入宫,这个倒是没听说:“这是为何?”
王昭亭看着我,摇了摇头:“哎呀,殿下,宜妃娘娘生下了一个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