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鄢都,亦有一个美称,唤作四时春。
“你应是在夸本宫,亦听着很舒服。”我叹息道,摊摊手,“可这般说确然是高估本宫了,本宫实是一句话也听不懂。”
王昭亭眨着眼看我,我亦看他,便都笑了。
亭外的贵女还斜着眼看这边,窃窃私语有之,不满皱眉亦有之。想来又是一番叹惋,王氏的公子哥也要遭我荼毒了,或是骂我不知廉耻。
我道:“你与本宫走的太近,可不好。”
“这是为什么?”王昭亭莞尔一笑,支着下颚故作疑问道,“难道是因殿下的情事?”
我了然的挑挑眉,不置可否。
“臣其实很向往殿下如此快意人生,您随性而为。古云食色性也,**本是常事,男子可为,为何之于女子不是常事?”王昭亭双眸淡然,诚挚的目光温和的看着我道,“其实殿下,那些女子并不是在骂您,她们缚于三从四德贞操一道,见您可随性而为,心中羡慕有之,只是不好表露恐被责骂。臣盼您永远开怀。”
折玉睁大了眼睛,面色大惊,正要说这话极不得体,却被我止住了。
我心中自是无比惊诧,随后流露出夹杂着惋惜悔恨等复杂的目光,最后在他疑惑的神情中扬声一笑。
“王昭亭,本宫很欢喜你。”
此时我深恨自己的武断和狠毒,前世就这般随意夺了他的性命。
王昭亭躬身再礼,道:“臣王昭亭承蒙殿下欢喜,钦佩殿下快哉人生。不过……”
他略略一顿:“钦佩是钦佩,殿下可千万不能要臣做入幕之宾,臣怕被将军杀了。”
他这人竟这般有意思,我看了看远处与旁人说话的陈不雪,不由得失笑。
“她可没由头要杀你。”
王昭亭便抬头冲我眨了眨眼,道:“夺妻之恨,自然是由头。哦,对了,您看看左边,那群人与臣的妹妹交好,其实心里都很想亲近殿下这般任性洒脱的女子,只是具不好意思。”
我讶然的扭头望向了那边,便见那群小姑娘红了面,纨扇遮掩着笑,面上故作端庄的向我问好。其实一位扭头愤然看着王昭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跺着脚嘴里犹嘟囔些什么,面相又与王昭亭生的六七分像。
“那是臣的妹妹,在骂臣呢。平日里这丫头说起殿下来,何等钦佩,如今见到了反而畏缩,真真没出息。”
他这般坦然的看着我,里面有钦佩与欢喜,一时竟叫我红了面,有些羞愧。
只匆匆道:“我行事大抵是荒唐的。”
“殿下不要自谦,您这样欢畅淋漓的快哉人生,何人不艳羡。况且殿下这般漂亮。”王昭亭凑近道:“殿下害羞时,越发好看了。”
“放肆!莫在油嘴滑舌了。”我低声斥他,他方正色了起来,却仍是笑盈盈的看着我。
其实我并不觉得他冒犯,甚至心中十分喜欢他,喜欢之于夹杂着愧疚,总想对他好些,再好些。
“殿下,”王昭亭道,“臣欢喜您,日后可以去您府上找您玩吗?”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很是期待的望着我,其实我实是不该与他走得太近,似是看出了我的犹疑,他笑容敛了一下,随后又弯着眼笑道。
“臣开玩笑……”
“来罢。”我打断了他的话,迅速说道,便看见他欢喜的点了点头。
“殿下,”正待此时大夫人来了,她笑道,“船已备好,请殿下赴宴。”
她指的是远处十分精致的一条小船,中心围着窗棱绸帘,轻易难以窥内。
我望去时见帘子一角撩起,似乎已有人在里面,心中便知大概。
“如此,臣告退。”王昭亭道。
我便随着大夫人去了,由折玉扶上了船,折玉被大夫人留在了岸上,折玉见我没有阻止便安定的随大夫人一并走了。
待我上船时,船夫便摇起了船,一尾渔船随风逐波离岸,我闭了闭眸,果然是热浪拂面。
船上颠簸,我正弯腰要进船屋时,帘子被缓缓被折扇撩开,我因走神脚下一错不慎崴了一下,手匆匆抓住船壁的一瞬却又松开了。
便由此跌倒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听到一声戏谑的哼笑,陈不雪握住我的手腕,道:“殿下。”
我挑眉笑得和煦,仰面送出眼波:“哦——原来是二妹妹啊。”
“殿下这幅好皮囊,哄得了臣,竟也哄得了王昭亭。”陈不雪低头看着我,笑了笑,意有所指道。
想是方才她便一直看着我与王昭亭,便听她又说:“王衡之的儿子瞧着开朗坦率的模样,殿下可要当心,他没这么简单。”
王昭亭突然的接近我确实心生疑窦,可之于他,我更是心中有愧
陈不雪这话自然叫我不悦。
“难道旁人待本宫好些便是别有所图吗?”我道,“便不许他们是真切欢喜与欣赏本宫?”
陈不雪挑了挑眉,面露歉意:“殿下,臣早便说过,您察旁人面色情态是极敏锐的,只是天真了些,又一贯自欺欺人。对于您想护着的人,又百般信任,对于厌恶之人,又毫不留情。这样的脾性啊。”
“不过,臣仍然为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向您道歉。”
我在她怀中坐了起来:“你不必与本宫道歉,该是与王昭亭。”
陈不雪道:“殿下,今日晴好,这样难得的风光,您定要与臣分说外人吗?”
我坐到了她身侧,扭头看向她,对上了陈不雪的眼睛,见她拍了拍手。
船帘便被撩开,但见外面伺候的婢女垂眸低头,小心翼翼的将酒菜一一摆上。
我此刻方注意到,船内四角摆了冰盆,难怪方才一直不曾觉得热。
船内内饰装点亦格外精致,粼粼的水绿色绸帘,黑漆描金小案,并着透玉的两盏灯,水声与风铃声交叠。
小案上冰镇着薄荷酒,莲蓬与荷叶插瓶,再摆着两三道凉菜,都调以酸辣口,更有一碗虾肥汤清的冷面。
“你请本宫来荷宴到底是荷目的,本宫捉摸不透,不若你直说?”我斟了一盏酒,道。
“今日湖上好风光,是夏末最后一季莲蓬了。”陈不雪将插瓶里的莲蓬拿了出来,剥出了圆滚滚的一粒,道,“殿下为何就是不信,臣便是想邀你游湖呢?”
我撩起帘子一角望着湖上来往小船,隐约可闻娇笑打闹声还有男子的对谈诵诗:“本宫看这架势,像是将军嫂子给将军相看夫婿呢。”
不过错神的功夫,陈不雪便剥了一小碗莲子,她拿着帕子揩手,抬眸看了我一眼,将帕子一丢,伸手就扯落了船帘。
天光乍淋间,我与她具是大白天下。
渐渐便有公子哥、贵女注意到了我们二人共坐一船游湖,两肩相触,模样亲密。
我愕然的看着陈不雪,她却神情自若,伸手搂住了我的肩,笑道:“总有千万骂名,总归臣与您共担。”
前世她从未说过这样动人的话,我其实未来过荷宴,一切都恍若大梦般,我算得上慌乱的扭过头,便看见王昭亭眼睛亮亮的冲我挥手。
我忽然觉得坐在这尾小船上的人本不该是我。
“将军何必说这些话,你本是无情人。”我道,“既然不能痛快抛下一切与本宫在一起,又何必作出许多姿态平白惹人恼恨?”
陈不雪道:“无情的从来不是臣。殿下,您所谓的情深远不及臣待您之心。在您心中始终有一人重要过臣,纵臣待您千好万好,您也不会怜惜臣一命。”
“甚至想要为了他,杀了臣。您说臣是无情人,您与臣有什么分别。”
我的筷子一顿,随后搅了搅那一碗冷面,喉间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因而让我感觉到了脖颈颤动吞咽之感。
“陈不雪,你到底想要怎样?”
陈不雪的目光落在我脖颈上,随后又移开,她将一碟酱肉放到了我面前,道:“殿下,您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糊涂下去不好吗?”
“所有人都要本宫糊涂,单叫棋局与命运将本宫裹挟,可是——”我抬眸时眼眶一热,“可是你们看低了本宫。”
“陈不雪,本宫与你说过,本宫亦有想做之事,亦有想救之人。你不该看轻这句话。”
“那殿下,”陈不雪将筷子拍下,抬眸盯着我,认真道,“也不该忽略臣说此话时的认真,殿下,臣最后劝您一次,鄢都非富贵安详地,做个什么都不知的蠢人远比做个不知死活的蠢人要好。”
我看着她,无所畏惧般一字一顿道:“我早就死过了。我杀过人,想要杀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陈不雪惊疑难测的眸光中,我将筷子抵在她咽喉处,低声道:“我嫁过人,杀过人,下过狱,熬过刑。宣宁元年,我早该死在秋后。所以陈不雪,我不是个在富贵窝里就能娇养好的人,此心早已扭曲。”
陈不雪震惊的看着我,面色逐渐变得异常难看,在人前掩饰的极好的阴鸷一点一点爬上她的面庞。
“萧京云!”她一把揪住我的后颈,“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微笑道:“字面意思,陈二小姐何时听不懂人话了?”
这件独属于我与皇兄的秘密,被藏在光明前的黑暗里,属于我的,见不得光的过往。
陈不雪在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拉上船帘,将我翻了个面,我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随后便感觉她的手抚在了我的背上。
我双肩不自觉的一颤:“你从来不曾怀疑过吗?”我背上斑驳交错的陈年旧伤。
“陈不雪,杀夫之罪。我啊,可是曾经杀死过自己一任丈夫的人。杀夫和杀妻没什么分别,我想杀你,不是正常吗?”
“杀妻,臣倒是不知您几时将臣当做妻子了?”她咬牙切齿般道,“原来,杀妻对你而言,从不陌生。所以你从一开始招惹我,就想为了他杀了我?”
“那么你的前夫,你也是为了他杀了前夫对吗?”陈不雪这话说的又怒又痛。
我皱了皱眉,一时没有明白陈不雪的意思。
“萧京云,你真不该这样!”我艰难扭头看着他,只见陈不雪一张盛怒的面庞,她手掌捏在小案上,随后握成拳猛地砸断了小案,碟碗哐当的掉了一地。
“你曾有满府的面首,我不曾放在心上。我吃过花酒逛过青楼,我曾经以为你收心散了满府门客,因此我亦不曾去过青楼了。但是,萧京云。”
“你始终不肯信我,这件事你可以任何时候说与我听,可你选了今日,选了这个时候!我的真心,你便如此弃之若履!”
说罢她一把松开我,转身便撩帘走了出去,我听到婢女小心翼翼的答声,这番争执定然是吓到了不少人。
随后就是船靠近的声音,然后又离开了。
我支撑着想要直起身子,手掌便不慎在破裂的小案上划了一下,不算很深的一条口子。
疼得叫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