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余春 第14章 第 14 章

宣宁四年五月初，天逐渐热了起来。我追查宣宁元年陈不雪父兄身亡的消息始终无果，便在府中了解如今鄢都的局势。

直到那日出门时见到了陈不雪。

“听闻殿下最近常常去思安堂教养孤儿、看望鳏寡老人。”陈不雪翻身下马，“殿下几时一心向善了？”

我面色有些难看，这件事我做的很隐秘，若不是一直盯着公主府，想来也不会知道：“将军蹲在长公主府的后门，监视探查，就不怕本宫告诉皇兄？”

“殿下怎么又一言不合就要告状啊？您下次威胁臣，可以试试别的，用自己的本事来威胁威胁。”

陈不雪笑了从一旁拿了披风，妥帖的给我戴上了兜帽。我尚来不及反应，她便将我抱上了马，自己亦反身上马，搂着我驱马。

“陈不雪，你既知道我要去思安堂，你这是在做什么？”

“殿下一日不去关怀他们，他们又不会死。臣可与殿下月余未见。”陈不雪不咸不淡的说着情话，“有些思念。”

“思念什么？本宫？还是本宫这幅皮囊躯体，可要说清楚。”

我不动神色的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开了她的锋芒。

陈不雪挑眉不言，只平缓的驭马：“无论是皮囊还是躯体，都是殿下的，思念的自然是殿下。就好比臣从不问殿下爱的是臣的皮囊还是臣。”

“你这不就在问吗？”我笑了笑，“心知肚明的答案，你自然十拿九稳。”

“殿下近日真是有用心读书。只是臣想，臣此心当是七上八下，并非十拿九稳。”

我只轻叹着摇头，只觉这人说起情话来分外动听，转眸望着过路的行人。这大抵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前世临死前我便是在这匹马上，看尽了街上逃窜的人，无辜惨死的孩童，尖叫的妇人。

今生我垂眸瞧着他们，活生生的走在街上，过着人生里无比平静的一天。

我不由抬头看着陈不雪近乎薄情的双唇，五指无意识的抓住了她的衣袍，去沉思陈不雪垂眸时是否会待人世落下片刻的悲悯。

她此刻是否会想到自己四年后会主导一场血淋淋的兵祸？

“吁——”陈不雪勒马，将我抱了下来。

我便慌忙垂眸，掩盖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抬眸看了看四周，道：“你究竟要带我去何方？”

陈不雪掰着我的脑袋令我转身，指了指前面一条小巷，道：“往里走。”

“陈不雪，和本宫走的太近不好。”她一如那日一般握着我的手，好似贴心的情人般亲昵的搂着我的腰，和我走过这条巷道。

“毕竟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你的性命。”

“就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吗？”陈不雪道，“纵然是梦里的臣真的杀了您，真的谋反了。可是如今的臣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承当那些过错？臣何辜。”

我心中蓦然被刺痛，扭头看向了她，眨了眨眼，喉间一时哑然。

“不，你不无辜。你一直在利用我降低皇兄的戒心，装出一副服从于天家威严模样。”

陈不雪脚步一滞，侧头注视着我:“为何这不是一直忠心？为何这不是臣真的心悦殿下？殿下，你心知肚明，他亦利用殿下试探臣。为何您却只怪臣？”

“因为那是我哥哥，我唯一的亲人。”

她将我领进了一个精致的院落里，廊腰缦回，高檐琉瓦，连着片片青玉的镂空窗。

竹林与繁花相得映彰，近有美婢相引，远有琴声袅袅，亭亭孤松，徐徐微风。

我知道这里，传闻是前朝第一世族崔家的园林。只是德望颇深的世家子弟才能跨过这道门槛，前世陈不雪便带我来过。

可惜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大抵这样积蕴之处迫得我喘不过气，席间或是一件小事惹我大发雷霆。

砸了半个园子。

“萧京云，”陈不雪道，“我有时真不知道，你的心肠是怎般长得，你是怎么想的。”

“我若是真要利用你或是算计你，能活生生要了你的性命。要你死都不知怎么死，死前还眼巴巴求我爱你。”

“真是自负。”

我忽然笑了，许是被呛到了，捂着唇咳嗽了一会儿，推开了婢女递来的水，道：“是啊，你可真聪明，你就是这么做的。”

“又是梦里的我？”陈不雪面无表情，许久后冷笑一声，“那她还真是个天杀的混蛋。”

她狠起来倒是连自己都骂，我心中觉着好笑。

婢女将我们引到曲水流觞的上席，一座小巧的白玉亭，依着泉水河流而建，侧听瀑布水声，伸手便可一拘流水清澈。

上有精致的花盘流下，盘盛佳肴美酒。前世我自顾着一颗敏感刻薄心，倒不曾仔细观摩过，今生认真去看才发觉各种精妙。

若论享受，我这般出身，却然是牛嚼牡丹。附庸风雅，更是提都不敢。

“萧京云，”陈不雪斟酒道，“你总说自己不聪慧，我亦叱你蠢笨，其实仔细想想，你并不是一个痴傻的人。”

“哦？”我靠在软垫上，斜眸眺了她一眼，笑了，“你今日可真不像陈不雪。”

“我猜殿下心里，也没有少骂过臣罢。”

“这个嘛，”我眨了眨眼，“你只是有着些贵人脾气罢了。不过比我这种后来纵容惯出来的脾性，还是要好些的。其实啊，你的刻薄远远更伤人心，因为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鄙夷。”

“所以说，你并不笨。”陈不雪听完我的话沉思了很久，反倒又笑了，夸了我一句，语气里竟有种得意劲儿，这股得意好似是冲着我的……

“陛下是枭雄，心思敏锐，智谋无双，纵然殿下大字不识时，也算得上有小聪明，更莫提殿下之于察言观色，别有天赋。只是全心全意信一个人，依赖一个人，便不会去思考，可已经不是以前了殿下，这是天家……”

“陈不雪，”我将酒杯丢在了桌上，酒瞬间四溅，些许沾到了我的手上，我骂她，“放肆。”

她扶起酒杯，道：“说中了您的心思？那日您与臣相逛赌场时，便是一场试探，回去后宫里传出什么消息了吗？事后您为何不曾再做？甚至不曾找过臣，难道不正是因为您，猜到了自欺欺人的答案吗？”

我随意抿掉了手指上沾的酒，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陈不雪便一把拽过了我的手腕，拿着热帕子擦拭干净了。

“哟——”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亭上的竹帘便被扇骨挑开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身穿绯衣一双潋滟挑花眼的公子哥儿走了进来，透过帘间缝隙瞧见，他身后尚跟着几位皱眉欲拦的美婢。

“陈二，今日携美游园，好兴致。不知又是那家青楼楚馆的娇娇，勾得你？”他言语轻薄无礼道，“我说，你怎么偏生便爱姑娘家呢？”

我眯着眼仔细瞧了这人一番，忽的笑了：“你与她相熟，怎会不知本宫是谁？”

他一进来我便觉着眼熟，前世陈不雪攻入长公主府时门外的人便是他，后来扣押我的人亦是他。

他与陈不雪的关系，想来应远比我与陈不雪要深厚。陈不雪谋反，他在其中当是亲信。

却不料这人面露古怪，随后一错不错的盯着我，这目光看似露着轻佻与调笑，可一张面皮千般容态皆不及眼底，徒让我背脊生寒，一股凉意蹿上了心窝。

他望着我，笑道：“嗯？我与陈二却是相熟？”最后两字他咬得极重，令我眉心一跳。

婢女慌忙道：“这位是小公爷。”

“小公……英国公府小公爷，”我脱口而出，惊诧而恐惧的睁大了眼，匆匆低头不叫人看清面上神情，掩饰道，“本宫知道，徐舟白嘛。”

我懊悔的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掩饰的太迟太拙劣了，扭头看向陈不雪只见她含笑望着我，皮肉恍若具在笑，犹如罗刹垂眸。

徐舟白，陈不雪，鄢都双壁，不和……

便在方才知道这男子身份时我忽然意识到了恐惧，我于不经意间窥破了英国公府与镇国侯府的秘密。

“怎么？关系不好难道就不是相熟吗？”我反问道，可这话语里的色厉内荏我心知肚明。

陈不雪隐藏最深的底牌。我从未在陈不雪云淡风轻面下感受到这般深的杀意。

我措不及防的发觉自己的手指被她握在掌心把玩，她一根一根的掰着，力道很轻。

“哦，自然可以。”徐舟白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倒是头一回听如此解释。”

“殿下，您的手，”陈不雪唇瓣微微一掀，低声道，“好像有些凉。”

我手肘慌忙间碰倒了酒壶，陈不雪一把揽着我腰将我抱到了她身边，酒壶碰的一声摔在了垫子上，酒声湮灭。

“原来是宁耀长公主，”徐舟白弯腰行礼，“殿下恕臣无礼，殿下最近的学识大有长进，难怪叫臣大吃一惊。”

他这话不知是讽刺还是试探，或者是二者皆有，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看穿了我拙劣的遮掩，是警告了？

“你确实无礼，不过倒是会说话，我近日学业确实得到了几位夫子的夸赞。”我故作不知，一派往日矜傲蛮横模样。

徐舟白接着一副好生慨叹模样：“原来今日携美游园的并非陈二啊。”

“陈……”我张唇欲语，陈不雪却松开了我，抬眸望向徐舟白。

“小公爷今日得闲？”

徐舟白好似无奈般摆摆手，语带恶意道：“区区不才，掌了禁军。自然比不得将军大人裙带关系一步登天啊。”

徐舟白说着话时，双眸看似一直望着陈不雪却总不经意的落在我的面上，待看见我惊诧的看向陈不雪时，一股锐利的冷意忽然从我脖颈后蹿入。

可当我抬头望向徐舟白，他却是在笑。

“我的事，你倒是关心。”陈不雪面露不悦，懒散的靠在了扶手上，仰着下巴示意徐舟白，“小公爷，外头的人等急了。”

只见外面立着数十个锦衣公子哥儿，皆好整以暇的笑看此处，大抵还不知晓我的身份。全是在看陈不雪与徐舟白的笑话。

他二人装了这么些年，一副面皮两张嘴脸，倒是不累！

徐舟白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可我却觉得他此时有了怒意，他温文尔雅道：“怎会不关心，你陈二不下台，我可怎么步步高升！”

“徐舟白，”我拍了一下桌案，嘴动的比脑子快，厉声道：“退下！”

徐舟白退后两步称是，竹帘便重新落下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脚步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