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你尽管说。”
给沈为的腊肉是一节猪腿,熏得金红油润。陆海把油纸皱起来的地方扯平铺展,仔仔细细地把肉包得密不漏风:“这几个是我外家的姨和舅,还有两位舅母舅父,请他们来,是为了帮我去跟李家知会一声,甘雨要同我成亲了。”
沈为一时没懂:“知会一声罢了,用不着这许多人,我去帮你跑一趟便是。只是你们两家八竿子打不着,逃婚毁约,更应该是甘家去赔礼道歉,你去了也不落好。”
“用得着,”陆海抬头冲他一笑,“布庄还不知道甘家要毁婚呢。”
“还不知道?!”沈为猛地反应过来,“你小子,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你们两家把婚事都谈妥当了呢,原来是你们两个人谈妥当了!你这是要跟布庄递信儿,让他们主动退婚?”
陆海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甘家心狠,能干出来卖儿子这种事,一定不肯放过这份富贵,只有李家主动退婚才行。甘雨已经回去了,跑出来这么久,甘家一定会把他牢牢关起来。我叫他同家里坦白,已经和我有了夫妻之实。这个话也要让李家知道,他们家少爷是傻子,为了不混淆血脉,必定不敢冒险结亲。只是,只是这一招不光彩,他的名声必然受损,我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等李家退亲,我再去求娶,应当能顺利些。这回请这些长辈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做一场戏,这种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旁人我不敢冒险,只好麻烦几位血亲为我操心。”
陆海虽读过几年书,也在外面闯荡过,到底还年轻,只能勉强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心里难免愧疚。可是他不知道,甘雨生怕一回家被嫁出去,私下里加了不少料,不仅把衣裳扯得像是叫花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还磨着春红婶和陆英给自己掐了一身印子,勤勤恳恳地坐实了自己“私定终身”的名头。
他这一番话把沈为都惊着了,想劝陆海如此行事万万不可,却又发现自己着实也拿不出什么好点子来。思来想去,这竟然真是两人成亲的唯一办法了。
沈为叹息道:“哥也没什么主意,你既想好了如何行事,有用到的地方知会哥就行。”
“就是有用到沈哥的地方,”陆海道,“李家听了传言肯定会立马派人去看,恐怕还会找我姨他们问话,沈哥帮我空一辆车,等他们从布庄出来立马接走,别让人追上,免得露了马脚。”
“这好说,”沈为松了口气,“我亲自去赶马车,保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行,那就谢谢沈哥了,”陆海脸上带出点笑意,“等我成亲了,叫嫂子带着侄子都来吃席。”
看看天色,已经时辰不早了,沈为打算立即动身,去辞了陆大雷,保重过后就先去召集车队,收拾好了后就在村口等坐车的长辈。
赵春娥兄弟姊妹五个,三儿两女。今日除了赵大舅的媳妇身上不痛快在家养着,全都来了。
戏赵春娥也得演,她换了身衣服就打算走,陆海给她递上钱兜子:“拿着吧娘,多装点,买的东西多着呢。”
赵春娥有些不乐意,儿子出去一趟学得大手大脚的,又看大家都等她一个,急着要走:“能花多少,去的时候坐大为的车不花钱,回来直接走路,用不着那么多。”
陆海无奈:“您去了布庄不得买东西?除了我,还有陆山,趁这一次把该置办的顺道买些回来,免得以后攒一块了手忙脚乱的。”
赵春娥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只顾着记一会儿到了布庄该怎么说,听了陆海的话顿时如梦初醒,将钱袋塞进怀里放好,见其他人已经走出门了,紧赶几步跟上,“哎呀,对对对,我都没想起来,年纪大了,真是越来越糊涂。”
陆海大姨走在最后,听到这话笑道:“哎哟行啦,春娥,你哪是年纪大了,这是一下要娶两个媳妇乐昏头了吧!”
大家哄地一声又笑了。
送走这嘁嘁喳喳的一行人,院子重新安静下来。陆海取了笤帚簸箕把地上的瓜子皮打扫干净,将院里的板凳又捡回屋里。
门外一闪,伸进来个脑袋,陆海转头一看,陆河跑得脸红彤彤的,半截身子站在门外,眼珠子转着满院子找人,“大哥,娘呢?”
“娘有事出去了,”陆海直起身,“干什么?”
陆河咧嘴一笑,嗖地窜进院子,浑身上下都是灰土,从背后拿出一根拇指粗细的长条:“娘没在就好,你瞧!我同三子上山去耍,逮了一条蛇,等会儿烤了吃吧!”
陆海看了眼——这么小的蛇,也不嫌麻烦。他确定蛇已经被砸死了,转身又去抱被子出来晒,这会儿太阳正暖和:“你自己弄,弄完了收拾干净点,别让娘看见又害怕。”
陆河从小就像缺根筋似的胆大,遇到虫蛇鸟雀,小孩都害怕的东西,他只要会动弹的都要抓在手里玩。
偏偏赵春娥怕蛇怕得不得了,连带着地龙蛆虫都看着恶心,一到惊蛰就要陆大雷去买雄黄粉来洒在院子周围。结果外面的蛇防住了,不曾想陆河出门去玩,兜了一包小蛇回来专门给大人看,才进门就把赵春娥吓得厥过去了,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好打。
挨完打,陆海领着他出来转,陆河哭哭啼啼的,怎么都不停,闹得陆海都快不耐烦了,还撒泼耍赖说没吃上蛇肉。
这两年陆河长大了点,也跟着长了点心眼子,照旧每年开了春就偷摸上山抓蛇去。只不过聪明一些,知道避着人,每次拿回家来都先贼头贼脑的,看看娘在不在。
蛇肉不知吃了多少,陆海起初还害怕他冒冒失失地会出事,后面看他只弄些没毒的,也就放任不管,惹得一到夏天赵春娥就抱怨家里调料用得快。
春日里太阳好,陆海收拾完,心里有事也闲不住,想起昨天扛回来的两包包裹,似乎是放在堂屋里,又进去找出装衣裳鞋子的那一包,提到院子里打开,准备铺开席子翻晒翻晒。
这一回来恐怕不会再去,陆小莲收拾包裹的时候想着有车队,就索性把陆海这几年的衣裳裤子鞋都装上了,还把自己和祝婷祝旭的旧衣裳也挑好的装了些,拿回来不论是当补丁,或是拆了缝新的,还是绞了做鞋底子,都行。
陆海把衣裳裤子里子都翻出来晒,几人的新旧衣裳竟也铺了半个院子。
他这几年长得快,个头蹿了些,刚去的时候还能穿姑父的衣裳,后面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陆小莲做了生意后手上宽裕不少,又心疼他卖力气衣裳容易破,时常一身补丁打补丁的,几件衣裳来回换洗,都快穿烂了,走之前专门冬夏各做了两身粗布两身棉布的给他带回来。
还有鞋,头一年陆海去穿的鞋都扔了。上工一日走不知多少步,鞋底磨得像树叶子一样薄,姑给他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晚上舍不得用油灯,就站在月亮下面纳鞋底。
祝旭和祝婷俩小鬼跟在陆海屁股后面,吊脖子抱大腿,祝旭还要举过头顶飞个三五圈才肯睡觉,陆小莲在旁边听着听着,有时手里忙顾不上,有时过来就一巴掌,打得祝旭睡觉的时候眼里都还包着一汪泪。
忙来忙去一中午,还不见赵春娥几人回来,陆海难免有些心浮气躁。沈为在,应当出不了什么事,就算是被布庄叫住问几句话,这会儿也该到家了。
左等又等不见来人,陆海索性又扛了锄头下地去。陆大雷今日早早就出了门,去地里侍弄庄稼,中午陆河去送的饭。
陆海到了地边一看,没看到人,锄头就架在田坎上,估摸着他爹是上哪儿串门去了。
地里的豆子长势正好,已经抽出尺把长的苗子。陆海将田坎边一溜儿刚冒头的杂草挑出来拔了,去麦地里看了看,许是陆大雷刚收拾过,麦地干净得很,一根草都没有。
马上入四月,专门辟出来的菜地里还点了些白菜、辣椒、萝卜和莴苣,都长得不错,陆大雷已经把辣椒架搭好了。陆海只好又把土松了松。太阳正热,也不好浇水,于是又无事可做了,只能拎着两把锄头又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春红婶家,再往远走走就是那片陆海和甘雨说了小话的林子。那天晚上甘雨站在那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就在他们俩站着的背后,还有几根竹子歪斜地长在树丛中,这几日也有竹笋冒头了,只是没人去掰。
陆海看到那根细小的、歪歪扭扭的竹子就想笑,甘雨歪着头听人讲话的姿势,跟那细小竹子一模一样。
到家门口一看,陆大雷已经回来了,坐在门上喝茶。陆海叫了声爹,陆大雷抬头一看,说:“我还想着再去拿锄头,出来去老孙家转了一圈,他儿子把腿摔了,总不见好。正好你把锄头拿回来,我少跑一趟。”
孙重庆是个多次落榜的老童生,一辈子没跨过秀才的门槛,因此连正儿八经的书塾都开不了,只能勉强靠教启蒙识字过活。幸亏祖上积德,为他攒下些家底,日子过得也还宽裕。他们家十几亩地都是租出去的,一家三口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年到头也能收个米面钱。
孙家只有一个儿子,叫孙铜,老来得子,自小又聪慧,平时被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但从小就三灾六病不断。他本是在镇上读书,前几日休沐回家,想着弄点柴火回来,不知怎的,背着柴捆平地里跌了一跤,直接扭伤了腿,大夫说骨头没事,但躺了十来天也不见好,孙重庆两口子焦心得不得了。
陆海刚启蒙时就是在孙重庆那里识的字,两家关系也还亲厚。
他想了一想,去屋里翻了一会,拿出一瓷瓶红花油,陆大雷“唔”了一声,道:“怎么还有这个,是你拿回来的?前几日我还想着给你娘揉揉腿呢,结果都用完了,你娘舍不得买。”
陆海道:“爹,一会儿我倒些出来,吃了饭你给孙叔他们拿去罢,这个在府城买的,药效好些。”
陆大雷说行,陆海也找了个板凳,两人一块坐在房檐下晒了会儿太阳。
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陆海在外面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陆大雷更少,庄稼人,一年到头清闲的时间都不多。
父子两个很少有这样默然相对的平和时刻。陆海小时,陆大雷忙着种地养猪,家里几张嘴嗷嗷待哺,还有陆小莲的婚事要操心;等到后面陆海大些,几个兄弟能分担的时候,没几年,陆海又出门去了。
这样的时候想起来只有确乎不多,陆海正回忆上一次和父亲两人单独待着是什么时候,就见陆大雷又拿出烟斗来抽。
他刚张嘴要劝,当老子的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言下之意——不要多嘴。
陆海把心底那点父子之情默默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