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本地风俗,每年过年,小叔陆小川都会携妻子周莲、儿子陆安宇和小女陆安乐回乡祭祖。
那日爹娘天没亮就起床,又是杀鸡又是片鱼,烧了一大桌子菜不说,还将里里外外地将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给姐弟几个都换上了新袄子。
他爹这样一个憨厚寡言的汉子,脸上的欢喜和期待满得快溢出。
他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小叔一家是坐马车回来的,健壮的棕毛马驹昂首阔步,拉着宽大的车子如履平地、浩浩荡荡地进了村,一路上引来不少村人侧目。
一家子下得车来,一水儿颜色鲜亮的缎面袄子晃得陆嘉志险些睁不开眼,跟他们身上灰褐色的粗棉袄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倒不是眼馋他们穿得好,而是在惊叹,真实的古人衣裳竟做得这般细致讲究,尤其小婶打底的那身湖蓝绸衣,针脚细密、剪裁得体,裙摆上珠绣密织成的并蒂双开莲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虽说比不上博物馆展出的那些贵族服饰巧夺天工,但也很是有一番风韵。
同时又忍不住想,官府的差事果真油肥水丰,哪怕只是名不入流的书吏,日子都能好花好稻的。
在土包子小陆刚从珠光宝气的绸缎袄子回过神来时,小婶已经掏出三封大红包,笑吟吟地给姐弟们分了。
“一路上辛苦了。”爹寻不见王老太的身影,问,“娘怎地没回来?身子可还舒坦?”
小叔笑解释道:“天寒地冻的,娘走动起来腰腿就疼,便不来了,都是些老毛病,大哥莫要担忧。”
爹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儿子不孝,改日进城探望她老人家的话,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地叙旧一番。
随后去祠堂拜过祖先,一家人遂关起门来吃饭。
然而饭桌上,堂弟却闹着怎么也不肯吃,小叔面带尬色,出声斥责了他几句。
他才瘪着嘴,不情不愿地尝了一口,又“啪”地一声放下勺子,嚷道:“我不吃,菜里有怪味儿!不吃!”眼眶红了一圈,像是下一秒就要委屈地哭出来。
最后还是小婶从拿过来的年礼里取出芝麻糖哄他,总算不闹了。
小婶扭过头对爹娘笑着说:“小孩子家家的娇气得很,大哥大嫂千万别见怪。”
爹娘见堂弟堂妹都长得玉雪可爱的圆圆一团,使点小孩子性子,如何舍得生气?看小堂弟不开心,娘还支使他带他出去转转,紧接着……就有了落水那一出。
一地鸡毛。
陈年旧事自不必提,单是将两个月前这档子事抽丝剥茧地过一遍,便能品出许多古怪之处。
他娘是个极爱干净的性子,平日里姐弟几个的衣裳莫不都洗得发白,做菜的手艺亦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怎会有怪味儿?
陆嘉志加起来两辈子,也不是没当过城里人,这小堂弟一张嘴倒比他还刁。
还有,那封快比他脸大的红包,陆嘉志趁人不注意偷偷捏了捏——只跟他娘包的份量不相上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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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六日,两块凉粉草田定时浇过水,施过鸡粪作的肥料,如此精心养护下,总算全部成活了。
看着嫩绿的幼苗在院里迎风摇摆,陆嘉志心里满是成就感。
南南也十分骄傲,觉着这两片绿油油滴了两滴她的汗水,自然也算她的劳动成果。
小丫头从早到晚都守在草旁,还不忘时不时拿小铁锹在土里铲上一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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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忙时期,村里收过萝卜,又紧锣密鼓地修整桑田,重新耙土、修整枝叶、引水灌溉,以备接下来养蚕缫丝。
杏花村的人不是种桑就是植麻,这是一笔重要的家庭收入,还能拿来缴税,实在没地的人家也会买别人家的材料来织,不说能挣不挣钱的,家里人可不都得穿衣裳,省下好一大笔。故此村里的女孩子从五六岁开始拿针线,七八岁还没能踏稳纺车的踏板,就跟着娘亲学织布了。
陆嘉茉今年十三,大人忙着在地里下苦力,养蚕织布的活儿便大部分都交给了她。
偶尔得了空,她也十分乐意照看凉粉草,顺便跟着弟弟一块识字。
陆嘉志觉得,自己享受了家里的付出识了字,不教给姊妹们过意不去,也有点亏本。
在任何时代,做个不识字的睁眼瞎都是吃亏的,眼里容纳的天地太狭窄。更何况,给大姐小妹做老师,也能温习巩固一番,一举多得的事。
“常先生叫我先看《论语》,”陆嘉志回想着常秀才的话,“《论语》里有许多‘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他说,君子在求学之前当先立身。”
“原来这就是《论语》啊……”陆嘉茉听不明白那一长串大道理,只好奇地翻来看,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一阵头晕眼花,不由皱起脸,“比《三字经》难多了,你居然看得进去。”
《三字经》读起来朗朗上口,她还算有兴趣学,但如今也只能磕磕巴巴地背,于是又一脸骄傲地补充道:“真不愧是我弟弟!”
陆嘉志嘻嘻一笑。
“这还只是入门,如果真的要念书考学,那要学的可就海了去了。”他说道。
陆嘉茉放下书,看了他一眼,眼里冒着光:“长生,我又不读书考学的,看那么多书有甚么用处,你再给我说说怎么打算盘呗,上回你讲的‘九九乘法口诀’有意思极了。”
陆嘉志失笑,原来他姐姐不爱看书,却爱算数。
原先家里没有算盘,陆大川为此特地打了一个,用豆子穿了孔当算珠,花妞宝贝得不得了。
也好,多学一门本事,便多一分安身立命的资本,没准儿他姐姐就爱算账呢,至少日后跟人做买卖不会被诓了去。
只是……陆嘉志沉吟一刻,道:“文理不分家,算数可以学,识字也万万不能落下。”
说罢,他拿起《千字文》,打开摊在桌面上:“来吧,我先读,姐跟着我念。”
陆嘉茉“啊”的嚎叫一声,深觉弟弟病了一场后,愈发少年老成,跟个小老头似的,日后不做教书先生真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唤:“陆长生,出来!”
是张虎头的声音。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读出——这家伙怎么来了?
“我去看看。”陆嘉志起身,还不忘叮嘱大姐自个儿先拿书看着,十足的老夫子。
自上元节那回,虎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怎么今天会主动上门。
带着纳闷,他穿过堂屋,来到前院,门一打开,却没见着人。
“喂!我在这里。”一道蚊子声从脚边传来。
陆嘉志闻声扭头,发现虎头蹲在院门一角,看上去像只蔫蔫的窝瓜,再不复以往虎虎生威的小恶霸模样。
自打上回陆嘉志结结实实地叫虎头摔了个“狗啃泥”后,虎头梦里都是被他摔的那一跤。虽然摔摔打打地长大,但他在孩子堆里横行霸道惯了,被人反过来狠狠教训了一顿是第一次,且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惊恐之下,当天夜里就烧了起来。
幸亏虎头壮实得跟小牛犊似的,被娘抹着泪喂了两碗热乎乎的肉丝粥,又捂着厚棉被睡过一觉,很快就退了热。
只是,心里头到底留下了阴影,虎头想起陆长生便犯怵,总觉得他是邪祟上身,成了妖怪,迟早要把他吃进肚子里!
娘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字也没吐露,听说妖怪都是手眼通天的,可不敢惹!
虎头怕妖怪,更怕他娘,这几日他娘动不动就要他上陆家,跟陆长生识字,今儿更是直接一扫帚给他打了出来。
一边是未知的妖怪,一边是切实地长着獠牙的母老虎,两难之下,虎头还是很包子地选择去陆家。
陆嘉志自是不知,虎头是被他揍怕了,要知道小破孩儿这般欺软怕硬,他很难保证不会多揍他几顿,将恶霸性子扼杀在摇篮里。
“找我做甚么?”他于是问道。
张虎头抬头看他,那张神情平静的脸顿时让他回忆上涌,仿佛周身骨头都疼了起来,眼中便闪着畏惧。
他支支吾吾地应:“我、我娘,我娘让我来、让我来跟你识字。”
识字?
陆嘉志一时怔住,他原以为黎婶子说说而已,不成想还来真的了。
他又不是活菩萨,教自家姊妹他乐意,教虎头……凭什么?
“虎头,”陆嘉志平静地看着他,问:“你家的米哪里来的?”
虎头愣愣地道:“地、地里长的庄稼……”
陆嘉志:“那地里为什么会长庄稼?”
虎头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气性一时又上来:“家里人种的呗,不种哪来的庄稼?”
然而下一刻,他瞥见陆嘉志凉凉的眼神,腿肚子就抖了起来。
男孩站在门边,背对日头,仰头能见其眼下阴影一片……妖怪啊。
陆嘉志笑道:“所以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米饭,自然也没有白来的识字机会,你家又没给我钱,我为什么要教你?”
说罢他转身欲走。
“等、等一下!”虎头突然大喊一声。
陆嘉志脚步顿住,却没回头。
“我有个秘密,是关于你的。”虎头鼓起勇气说道。
秘密,什么秘密?难不成还能说他是妖怪?
陆嘉志不予理会,拉开院门,抬脚准备跨进去。
虎头急了,喊出声:“过年!过年那会儿,我知道是谁推你下水的!”
此话一出,陆嘉志瞳孔猛地放大,立时回头瞪他。
虎头都快哭了,其实他捏着这个秘密也没什么用,但当时情况纷乱,他也被吓坏了,便没有说,后来又怕大人们会怪他,干脆打算彻底埋在心底。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陆长生变得不好惹了。
下意识就想……想讨好他。
“那天,我瞧得真真的,就是他。”虎头瓮声瓮气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