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琛半月后处斩,大快人心!”
鱼肉百姓为祸一方的贪官污吏傅琛,即将秋后处斩,这消息一经传出,绥阳百姓都议论纷纷。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那都是民脂明膏啊,杀得好,简直大快人心!”
行刑那日,绥阳菜市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傅琛被押上断头台,愤怒的百姓纷纷朝他投掷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喊打喊杀声震耳欲聋。
“杀了他,杀了他......”
傅琛艰难的抬起头,环视法场一周,悲凉的笑了。想他风光时,呼朋喝友,一呼百应,如今,树倒猢狲散,往日称兄道弟的友人,无一人来给他送行。
十里红妆迎娶的妻子,在他事情刚败露,还未下狱前,早早写好和离书,怕他不肯签,让自己的父亲带着人上门,将他摁在地上签字画押。
精心置办宅子,金尊玉贵娇养的白月光,讨巧卖乖从他手上又骗了一大笔钱后,当夜便带着所有钱财逃之夭夭。
大概是他作恶多端,妻妾成群,却始终无一儿半女,如今要杀头了,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何其悲凉。
“大人,我与傅琛乃旧识,可否通融,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傅琛循声抬眼望去,一眼便认出来人,竟是柳清舒。
傅琛高中后,嫌柳清舒这个农妇原配上不得台面,停妻再娶,将柳清舒丢在乡野,每年让人送一百两银子给柳清舒,当还她当年供他读书的报酬。庄稼户一家子人一年忙到头,能攒个十两银子已经算不错了,故而,傅琛觉得自己每年给柳清舒一百两银子,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柳清舒每年有这一百两银子,在清河村应该会过得很不错。可眼前之人,不过三十出头,已生华发,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可见,这些年有多辛苦操劳,傅琛有些怀疑,柳清舒可能从未收到过他给的银钱。
“傅......”柳清舒顿了一下,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傅琛高中前,她称傅琛‘夫君’,傅琛高中后停妻再娶,她称傅琛‘傅大人’,如今,傅琛非官身,也非她丈夫,如何称呼,成了一个难题。
她思索片刻后,忽略了称呼,开口道,“我带了你从前喜欢的梅子酒和桂花糕,也不知,你如今是否还喜欢。”
傅琛心中感慨万千,他并没有接话,抬眼望向柳清舒开口问道,“舒娘,你可怨我?”用她卖豆腐辛苦赚的钱供养自己读书,功成名就后却弃她于不顾,柳清舒怨恨他,无可厚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大概是想在最后的时间求个明白吧,又或者,除了这个,他们无话可说吧。
傅琛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最初娶柳清舒,也不过是权衡利弊。
娶柳清舒那年,是傅琛最难的时候,父母过世后,只给他留了五十两银子和几亩地。这些年,他父母为了让他安心读书,家里的活计从不让他碰。父母一过世,家里的地无人照料,便再无进项,只能指着那五十两银子过活。
读书很费钱,光束脩每季就要一两银子,笔墨纸砚只用最便宜的,每年十两银子少不了,最贵的要数书本,一本手抄本就要半两银子。他手上只有五十两银子,又没有其他进项,就五十两银子,省吃俭用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又一年,傅琛手上只剩下不到三十两银子,他急需一个人帮他料理家里,而且,这个人还得会赚钱,他才能安安心心的继续读书。柳清舒的出现,正好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隔壁村柳家的大女儿柳清舒,尚且年幼的时候,就跟隔壁村刘姓书生定下了婚约,双方约定,待到柳清舒及笄,刘家就来求娶。谁曾想,柳清舒积极后,那家人却年年找理由拖着,不来求娶也不说退婚。这么一拖,柳清舒就到了快十九岁,这年,刘姓书生突然考上了秀才。所有人都以为柳清舒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想,等着她的竟是退婚。
十九岁的姑娘,成婚早的都生好几个了,这个时候退婚,让人如何再说亲,柳家自然不答应,找上门闹,可刘家人却梗着脑袋不松口,赔钱可以,柳清舒他们决计不可能娶。柳家没办法,找里正评理,里正出面调解,最后达成协议,刘家赔柳家二十两银子。柳家收了二十两银子赔款,退了这桩婚事。
大龄被人退婚了,柳家着急给柳清舒重新定一门儿婚事,对外放言,会给自己姑娘陪嫁丰厚嫁妆,另外,自家祖传做豆腐手艺也会传给柳清舒。
二十两银子已经让人眼红,加上柳家还会将做豆腐的手艺传给柳清舒,祖传手艺能代代相传惠及子子孙孙,谁能不动心,一时间,真有不少人上门儿求亲。
乡野村夫都知道的道理,傅琛又怎么会不明白呢。柳清舒那做豆腐的手艺,能源源不断的给他赚钱,他以后便能安安心心的读书,再不必为银钱费心了。
柳清舒被退了婚,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找个好的,比原先未婚夫更好的。那些来求亲的,都是冲着那二十两,和她家的祖传手艺,柳清舒心里门儿清,故而都一一拒绝了。
直到傅琛带着媒人上门,意气风发的俊俏读书郎,柳清舒一眼就看中了。然而,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只这一眼看错,便误了终身。
到了这个地步,傅琛突然问她,怨不怨?
“如何不怨?”柳清舒惨淡一笑,“亲自上门求娶的是你,一朝高中,却嫌我上不得台面,弃于乡野不管不顾。”
柳清舒倒了一碗酒,递到傅琛嘴边,“如今你罪有应得,吃过这断头酒,便上路吧,若有来世,做个好人,切莫再重蹈覆辙。”
“来世?”傅琛苦涩的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定是要下地狱的,如何还能有来世。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柳清舒,就着她的手喝下了那碗梅子酒,“好酒。”
“舒娘,我这一生大错特错,若有来生,我定当牛做马,偿还今生欠你的一切......”
正德二十五年,贪官傅琛斩首于绥阳菜市口,其原配为其敛尸,葬于城郊,黄土一捧,未立碑无供奉。
傅琛忍着头痛欲裂,缓缓睁开了眼,不是刀山火海,烈火烹油,而是他从前的书房,不是绥阳县衙的书房,而是高中前,清河村那个家中极其简陋的书房。
刚醒来,身体还尚未完全恢复知觉,傅琛平躺着缓了许久,待身体稍稍恢复后,才缓缓坐起身来,只见他一身大红喜袍,身上还有着极其浓烈的酒味。
傅琛甩了甩发痛的脑袋,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这分明是十五年前,他和柳清舒成亲当晚的情形。他一直嫌柳清舒不貌美,大字不识,粗俗农妇一个,与他云泥之别一点不匹配,洞房当晚不肯圆房,揭了盖头后,借口要温书躲进了书房。
之后数年,他一直借口温书,很少踏进柳清舒的房间,柳清舒心思单纯,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上进,为了供他读书,更加卖力的日夜劳作赚钱,最后换来的竟是停妻再娶,弃她于乡野不闻不问。
傅琛再次环视四周,心中疑窦丛生,他罪大恶极,不是该下地狱吗?为何会来到十五年前洞房花烛夜当晚?四周的一切太过真实,仿佛,都是真的?
难道,这一切是真的?
傅琛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明明被砍头了呀,碗大的刀口,身首分离,可脖子皮肤手感温热,光滑如新没有一丝疤痕,也没有丝毫的痛感。他又试探的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板,床榻旁边的矮柜,矮柜上放着的茶壶,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他又掐了掐自己的脸,“嗷,好痛。”
傅琛瞪大了双眼,难道,他重生了?
回到了正德十年秋,和柳清舒成亲的当晚。
这一年,他还未考取功名,未犯下贪墨重罪,也还未辜负柳清舒。
“哈哈哈,”老天待他不薄啊,傅琛不禁大笑起来,有再世为人的庆幸,也有重来一次的狂喜。
“夫君,”门外传来很轻的叩门声,柳清舒轻柔而略带小心翼翼的声音随即传来。
听见柳清舒的声音,傅琛猛然回过神,是了,前世,柳清舒的确来书房找过他。
傅琛嫌弃柳清舒貌丑又粗鄙,不愿意圆房,成婚当晚,借口躲进了书房,偏偏柳清舒还借着送醒酒汤追来了书房。步步紧追完全不给他喘息的空间,让傅琛极为不满,他借着酒劲,将柳清舒一阵数落,给她批得一文不值,各种莫须有的罪名不断地往她头上扣,仿佛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想起前世自己的所作所为,傅琛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在心里庆幸,还好,他回来的还算及时。
“舒娘,你怎么来了?”傅琛快速拉开门,尽量放柔了声音。
听到‘舒娘’这个称呼,柳清舒怔愣片刻,脸也隐隐开始发烫,她微微垂着眼眸,开口道,“夫君,我煮了醒酒汤,你今晚喝了不少酒,喝点醒酒汤吧!”
傅琛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愧疚,他接过柳清舒盛放醒酒汤的托盘,温柔的笑道,“舒娘,我今日并未喝多,劳烦你还为我煮了醒酒汤,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夫君,这都是我该做的。”傅琛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柳清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煮醒酒汤送来的这一路,柳清舒心里是忐忑的。傅琛借口要温书,将她丢在洞房独自来了书房,她不傻,不是没看出那不过是傅琛的借口,但她却依旧怀着那么一点希冀,傅琛只是因为和她不熟识,不习惯和她共处一室。毕竟,成亲前,他们只见过一面。
成亲前,娘亲曾说,夫妻之间,需要长时间慢慢磨合,方能水乳交融。傅琛年纪小大概脸皮薄,那她就主动一些,所以,她去厨房煮了醒酒汤送过去。看傅琛现在的样子,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排斥她了,她便有了信心,假以时日,她和夫君之间定能如其他夫妻那般恩爱。
“夫君,温书重要,但身子更重要,还是不要过于劳累为好。”话音刚落,柳清舒就后悔了,娘亲也说过,要以夫君为重,什么都要听夫君的,她这话听着,怎么都有点说教的意思。
她咬咬嘴唇,忐忑的看向傅琛。
傅琛闻言,心里软了几分,轻笑道,“娘子所言极是,为夫记下了。”说完,他端起醒酒汤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丝丝的甜,将他整个心脏都填的满满的。他真切的感受到,他是真的重生了,而非大梦一场。
喝过醒酒汤,他放下汤碗,试探着伸手拉住柳清舒的手,他将那双手轻轻握在手中,手指缓缓的摩挲她的手心。这双手上,现在只有薄薄的一层茧,可十多年后,最后一次见柳清舒,她早生华发,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些年,她定是吃尽了苦头。
傅琛悔不当初,“舒娘,对不起。”
前世,是我薄待了你,还好,我们有今生,这一世,我定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