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月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献舞

这一夜，注定无眠。

柳修很难表述自己心情，原先奢求不得之事，摆在面前，可却叫他一阵恐慌。清岚话语中，夹杂交代后事，放手一搏之感，叫他惶恐不已。柳修在床榻旁坐了半日，下定决心不论怎得，终归要保全清岚。

他是个聪明人，晓得以自己能力是难达成，唯一人可做到……故离了环翠阁就前往京兆府，彼时尚未到卯时，天仍灰暗，街巷冷寂。苏离披着厚重衣衫，坐在桌前翻阅文卷，见他进门，也不问缘由，而示意他落座。

他们二人本是少年相知好友，无需过多隐瞒，柳修便将昨夜事一说，末了恳切道，“我晓此事蹊跷，倘若，倘若阿岚她真做了甚不好之事，你能否将她护下？”

“护下后呢。”苏离眉眼冷厉，将手中文卷扔在案几上，“我不信你不知她想做甚，做出这等事，她如何能留在京都。你陪她浪迹天涯不成，固天，莫要忘了，你当初入京兆府时，所思所想，所言所语？”

柳修面色惨白，他原看惯了官府不公，可恨自己于草野间无力阻止，方应了苏离邀约。在官府中，有苏离在上头，遇到不公之事，好歹能管上一管，比以往焦躁无能要好上许多，可如今清岚竟也掺和其中。柳修只觉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他哑声道，“长离，要是苏凌姐，你可能如此淡定？”

这世上道理是一回，选择又是一回，若是旁观自然能随意说道，唯有身在其中方知煎熬。这一霎，柳修有些敬佩韦若，他能看出韦若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反看重情谊，偏是这样人，选了大义灭亲。

“不能，但长姐绝不会叫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你是清楚她的。”苏离答得斩钉截铁，凤眸中是清冷玄寂之色，“长姐何等聪慧睿智之人，她断不会走这条错路，何况是以一工具身份，要走，当做主者身份，与之一决高下。”

见窗户敞开一线缝隙，晨光洒落苏离身上，照亮他俊美面容，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一袭黑袍愈发冰冷。柳修微怔，不由苦笑，是啊，以苏凌性子，真要踏入这等事来，定以执棋者身份与之对弈，更无需他人救援，堂堂正正走向死亡，不必苟且偷生。

那等情形下，无人能救，亦无需他人救，成王败寇，本就最简单道理。但那是苏凌，她不是清岚，也不是任何普通之人，柳修沉默许久，他想说，少有人能做到苏凌那般地步，想说清岚从无选择权利，可对上苏离眼眸目光，一字也吐不出，唯露苦涩笑意。

“固天，你来寻我，求一机会，可她愿要这机会？”苏离声音有几分缥缈，仿佛远隔千山万水传来。他们都晓得，若清岚真想活，早早告知柳修真相，完全能求一生路，然她没有，显然是愿为后头之人赴汤蹈火。

至于是否会破坏计划，苏离、柳修、清岚、甚至幕后之人都清楚，他们败局已无可挽回。现不过是奋力一搏，纵是成功，登基的亦是太子，而非那所谓愍太子之子。

他们不过想拉麟嘉帝下地狱罢了。

清岚告知柳修，并非给自己生路，而是给柳修生路，彼时清岚行止不论成或不成，与她相关之人定会被牵连。即便有苏离做保，未必能护下柳修，但若有这件事在，柳修还能保住性命。这也最是叫柳修难受地方，他无法护住自己喜爱之人，还需爱人来护他，颓然跌坐在椅上，暗骂自己无能。

二人就这般静默着，谁也不曾问是否会将此事上报麟嘉帝，亦无需问，这本最浅而易见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柳修忽道，“长离，可有何方法，许她不用，但我终归是要试试的。”

这要求说难不难，说易又不易，苏离抬眼望了望北侧方向，叹息一声，“我会将你引荐给陛下，届时该说什么，你自己斟酌，能不能求到赦免令，全凭运数。”

他们知道有一人能做到，但不论苏离或是柳修，都不曾提起，苏离是不愿，柳修则没那颜面。这么些年来的一点点情分，就让人冒着风险去做这种事，实在太过卑劣，他做不到如此厚颜无耻。

柳修站起身来，朝苏离作揖谢礼，“长离，多谢你。”

苏离摆摆手，示意无妨。待柳修走后，苏离才轻轻合上书页，目光深邃悠远。他到底在想什么，无人知晓，但一如他说，苏离将柳修带入宫中，面见麟嘉帝，剩余事务，便交予柳修处置，结局是好是坏，已与他无关。

这其中暗流涌动，晚柠虽不大清楚，却也能猜测一二，心中盘算，是否能借此再立一功。可叫她失落是，凭她身份，无缘参加宫宴，调兵或其余杂事亦轮不着她。当今朝堂人才济济，晚柠这样小人物，又是女子，委实没什么存在感。

王祁瞧她神情怏怏，明她所虑，却也无法，但仍带来一好消息，“此次端阳节宫宴，乃齐王承办，齐王最是潇洒不羁、憎恶规矩的。故上奏陛下，除宴请诸大臣、诰命外，还于清晖阁偏殿处，另开一席，邀各家贵女郎君前往赏玩饮酒，做一赏花盛宴。”

“清晖阁？”晚柠一时惊异，这以往宴会，大宴于含元殿、小宴在麟德殿。这清晖阁，先帝时，是赐宴近臣过，却只一两次，当今登基后，可谓一次不用。不单晚柠，王祁也觉意外，“齐王道那处毗邻太液池，风光极好，他是陛下幼弟，无人会在这点小事上与之较劲。”

这倒确实，齐王素日里嬉戏惯了，麟嘉帝对这同母幼弟很是宠爱，偶尔纵容一回，根本算不得什么。晚柠颔首，心思飞转间，又觉失望，好似入了宴席，她仍无可做的，跳出去救驾，不说能不能活下救着，便是成了，也太过出挑，易遭他人攻讦。

这般一想，顿觉索然寡味。连带着处理公事时，亦带出几分，恰逢时孟进屋，瞧着晚柠蔫哒哒模样，忍不住笑道，“怎得闷闷不乐，可是有哪儿不舒坦？”

晚柠随意说了些自己想法，她原先倒是不急，偏前几日家中为她与崔朔婚事请了期，自此后，晚柠就有一紧迫感，希冀赶忙混个官职，纵九品小官，也比这无依无靠强。

时孟听言，眉梢微挑，“端阳宫宴？我听阿爹阿娘说了，只此次我不去，想来里头确有事，府尹意思是要我与子润领些人马，一块儿巡查京都防务，届时也可多些照应，避免事态过重。”

谈起此，时孟语气颇为温和，脸颊边梨涡隐约，不由叫晚柠一笑，这般反应，想是之前二人进展颇佳，倒是难得好消息，她凑到时孟耳畔，笑意吟吟道，“看来，你与张巡检是好事将近，等过了端阳，可需我送你份贺礼。”

“胡说八道。”时孟面色微红，嗔她一眼，又有几分羞恼，“贺礼还是留在吧，他说待此事了结，就上我家提亲，到时我可得仔细考量考量才成。”

这话说完，时孟面上更热，耳垂也泛起淡粉，衬得整张脸愈发精致艳丽，叫晚柠啧啧称奇。这般一闹，晚柠心绪平稳许多，得之吾幸，失之吾命，总不能因此郁郁寡欢，徒增烦忧，不若放宽了心，不再强求。

话如此说，可端阳宫宴那日，晚柠犹疑半晌，选了件好活动的窄袖姜黄绣银纹短襦裙，配条水绿织锦披风穿在外头，又将长发挽了个纂儿，水蓝珠花固定，鬓角缀几粒翡翠。她生得极美，五官轮廓温婉秀丽，一双眸子水亮透彻，肤白胜雪，身姿婀娜窈窕，穿戴打扮虽简洁大方，却别有韵味。

她这番打扮好看，不至于过分抢眼，又极易活动不至出事，晚柠虽不知今儿主角到底是何人，但绝非是她，这般一来，也就够了。唇边漾出笑来，低调沉稳步入宴中，只在对上言汐时，遥遥颔首，略施薄礼。言汐也朝她笑，眼睛弯弯，宛若月牙儿，可脸色比之数月前更为苍白，眼睑下一片青影。

以往时候，麟嘉帝不舍爱女如此劳累，定不允言汐参宴，然此次言汐自认命不久矣，想尽力过一开心时日，麟嘉帝拗不过，也就任由她来。言汐一袭烟霞紫云缎长裙，乌发松松绾起，簪枚鎏金蝴蝶珠花，耳坠碧玉耳环，额前一颗玛瑙珠，随着步伐轻摇曳，衬得人越发绝色倾城，叫见着的人一痴。

清源公主地位尊贵，自坐上首，展望四周，这清晖阁在太液池西南一隅，占地甚广，布置雅致，湖光山色，风景怡人，四周皆挂琉璃盏，映得水波粼粼，如梦似幻。宴上人来人往，三三两两坐一堆，谈天说地，一眼扫去，满座皆衣冠楚楚之辈。

晚柠认识许多，然交好的倒那几个，便于胧烟坐于一块，旁侧还围着两三位女郎，亦是她手帕交。虽不及胧烟韦若干系密切，却也算相熟，彼此招呼寒暄，说些闲话。

若再往北而去，就是麟嘉帝会宴诸大臣之地，他们同在交谈，晚柠见不着，但苏离崔朔正在其中，听季安抱怨，“河北灾疫，陛下不思百姓之疾苦，反沉湎于奢靡之宴乐，负累百姓之望，国恒亡。”

并未压低，而大声嚷出，叫不少人苦笑，季安因宴游之事，骂了麟嘉帝好些时日，今这般一开口，毫不给人颜面。也有人奇怪，麟嘉帝素来听劝，又不是爱游玩性子，怎硬要摆下这等阵仗。只这念头于兴中一转，就丢之脑后，麟嘉帝终究是帝王，岂容轻慢，即使贪图享受，他们也无法指摘，只能陪同一道饮酒作乐，或是劝诫罢了。

其中议论，季安不忿，麟嘉帝装作不曾听到，泰然赐下葛衣与五彩长丝结，有一诗曰：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虽无冬至上元盛况，也极热闹，酒至兴头，邢国公起身道，“陛下，这宫中歌舞是好，奈何缺了新鲜，臣寻得一美人，舞姿尤佳，不若传来，助兴一番？”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以为邢国公欲引荐人入麟嘉帝后宫，想这些年确没开过选秀，宫中后妃凋零，便季安都说不出话来反驳。这皇家子嗣，当越多越好，麟嘉帝不过四十有余，正值壮年，膝下子女尚不足双手之数，若能诞育龙裔，也算桩美谈。想到此处，一时间，大臣纷纷附和。

听闻这话，麟嘉帝无可无不可应下，邢国公当即命宫人将美人传唤上台。一群莺莺燕燕鱼贯而入，众人只见纱幔拂动，朦胧曼妙身形渐现，莲步款款，娉婷袅娜，腰肢纤细，柔弱堪怜，纵瞧不清容颜，已觉美艳不可方物。

音声一起，修长白皙玉手高扬，旋转翩跹间，身姿如柳絮轻飘。脚腕铃铛轻响，叮当悦耳，旋律舒缓缠绵，舞步翩跹，仿佛空谷幽兰绽放，又似深潭流水潺潺，清凉沁骨，令人目眩神迷。

舞者身姿轻盈，如灵蛇蜿蜒，旋转自带股气流，舞动间裙衫飞扬，如一绽放牡丹，绚烂夺目。水袖轻甩，既不妖娆妩媚，也不华丽炫目，更无端庄高雅，唯有清纯可人，干净温润，偏生又夹杂些许另类风情，勾魂摄魄。叫不知多少人目不转睛，然那坐于最上之人，面上神情不变，依旧浅浅啜饮美酒。

一曲毕，台上纱帐缓缓落下，美人敛裾行礼，瞧她着烟霞紫绡翠烟衫，下系葱绿百褶裙，袖口用金线绣了精致繁复花纹，腰系明黄丝绦，体态纤柔，身姿绰约。抬手间露出一段皓腕，肤如凝脂，眉如远黛，明眸皓齿，眉眼含情。竟是个顶尖美人胚子，宛若画中走出，美丽难言。

宴席顿时静了又闹，有人赞叹，有人惊讶，亦有人恍然，这不正是环翠阁中那赫赫有名花魁，“无暇”清岚吗。邢国公好手段，将这人请了出来，就不知陛下是何想法，众人偷瞧麟嘉帝，他面色平淡，谁也猜测不透他所想。可若说他无兴，偏又开口询问，“此舞名唤什么？朕从未见过，很是有趣。”

清岚盈盈行了一礼，脆生生答道，“妾献丑了，这是妾自创之舞，名唤《无暇》，取‘清净无瑕’之意。”她声音温柔婉转，如黄鹂鸣唱，听得人骨肉一酥，“倘若陛下喜欢，改日妾再舞。”

“哦？”麟嘉帝微眯眼眸，饶有趣味，“走上前来，叫朕好生瞧瞧。”

清岚依言，莲步移动，款款走近，众人看不真切，只瞧见那抹纤细窈窕身躯，纤腰如柳，玉臂皓腕，胸部挺翘，腰臀丰腴，一颦一笑皆是诱惑。于御座前十五步左右停下，俯身施了一礼，“妾参加陛下。”

她声音娇软，语调微挑，撩拨人心，一张脸儿娇嫩粉红，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陛下……”尾音拖长，如泣如诉。可就在起身之时，头上固定发髻忽地松散，乌黑青丝滑落，钗环跌落她手，披头散发，掩住半张面庞，一时看不分明，却凭添几分凄艳。

一切发生及快，当众人尚未回神之时，见得清岚手腕一转，发簪尖头闪过蓝白之色，直刺向麟嘉帝咽喉，竟是存了必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