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明白。”韦夷恭敬垂首,心中复杂难以言喻,却到底说了,“陛下不必质疑,那人确是愍太子与风良娣之子,名唤言冀,这名原还是先皇取的……他与风良娣活下离去的事,先皇……晓得。”
麟嘉帝说不上是何心情,此事倒不出他意外,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如松柏,带着不怒而威尊贵气势,“朕答应你的自会做到,不过韦卿,你也该给朕个满意交代。”
“臣遵旨,恭送陛下!”韦夷深吸口气,跪在地上,仰视着那渐渐走远身影,面上浮现决绝,心中满满都是悲怆,眼眶泛红。
次日,户部尚书韦夷,于狱中撞墙而亡,未留遗言。朝堂哗然,道他为罪臣,当曝尸荒郊,好赎其罪,幸麟嘉帝秉性仁慈,念以往功德,给了他一薄棺葬之,埋骨西北,算给了韦夷最后一分体面,了却这段君臣之情。
也曾抄收家产,然韦夷当真是清官,除藏书外,家无余财,一时不知那百万银钱到了何处。禀报官员,身体颤微,唯恐麟嘉帝恼怒,谁料麟嘉帝摆手道此事莫要查了,便轻轻放过,又将韦家东西归还韦若。
韦夷无父无母,亲族不知在何处,又是罪臣,下葬时冷清萧索,倒有几十人送殡,是韦夷曾经好友,与救助百姓,因而少了几分哭闹。亦因其罪,碑上不曾有其余东西,只余两字“韦夷”,孤零零立在那里,昭示这位朝廷曾经肱股之臣,长眠于此。
看到如此一幕,晚柠心情繁复,难以用言语形容,站在墓前静静凝视许久,她仍记得那为人严肃,可遇着韦若就笑呵呵,很是慈祥老人,竟不知为何会到如今这地步。
但一切并未结束,韦夷虽死,他留下账册牵连数臣,近些日子不知多少官员下狱,其中有三名一二品高官,一时京都人心惶惶,好些官员试图劝诫帝王。可麟嘉帝本是铁血帝王,哪里会因他人说法,随意改变决定,无法下也只缄默不言。
这非晚柠能管之事,并不十分关切,现下她看着跪在韦夷墓前,不吃不喝一日的韦若,晚柠不知怎安慰,只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轻拍了拍。偏这一动,反叫韦若哭得更为厉害,直是晕厥,被她与胧烟扶进屋中。醒来时脸颊泪痕斑驳,双目赤红,整个人瘦削憔悴极了,不断呢喃,“阿爹,阿爹……你为何这般糊涂,这般糊涂啊!”
“阴羽。”晚柠从没见过韦若如此,心下一疼,轻轻抱住她,抚摸她脊背。胧烟则坐在榻边,替她拭去泪水,小声道,“韦伯父这样做缘由,我许是晓得,可阴羽,你当真要听?”
韦若闻言猛地抬头,面上泪痕犹在,看她模样,胧烟就知其意,叹息一声,娓娓道来——这事还是她从阿爹兄长处听来的:韦夷自小命不好,家贫无依,在叔父家长大,叔父将他视作奴仆,随意驱使,更在他年长些后,将人卖入官宦之家为奴。
那官宦之家,正是当今皇室,彼时仍为陈国公,韦夷成了陈国公世子骑奴,世子为人谦和,对身旁侍从多有照拂,教其读书习字,偶尔也传授武艺。许是韦夷天资聪颖,借这点点机会,习得一手好文章,又有谋略才干,得到陈国公世子器重,消了奴籍。
世子待人接物十分和善,颇得人心,韦夷耳融目染,品性端方,又因其能耐颇高,渐渐升至幕僚之职,在陈国公造反得胜后入朝为官,青云直上。但因感念世子恩德,韦夷一直是坚定太子党羽,为愍太子排忧解难,效犬马之劳。
当时朝中势力混乱,太子为嫡长子,无功无过,也有些贤名。偏有尚为晋王的麟嘉帝这一兄弟,不单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且文治才华亦不逊色,用些许人的话是,虽年纪幼小,却已隐约露出帝王之相。
以韦夷主张,因当机立断解决晋王,可愍太子有几分心慈手软,不愿骨肉相残,一拖再拖。直至先帝有了换太子念头,拖无可拖下,起兵造反,然到底棋差一招,被晋王率先察觉,领军打退,无翻盘可能,愍太子绝望挥剑自缢。好些忠心耿耿之辈,随之一块儿自缢,原以为韦夷同会如此,可他活了下来。
不但活了,还转投晋王,这叫不知多少人嘲讽鄙夷,骂他忘恩负义,甚不屑于提及他名。奈何晋王志存高远,赏他才干,并不在意旁人想法话语,反对韦夷委以重任,此后一路顺遂,终坐到二品大员,宰相之职。
“现想来,韦伯父忍辱偷生,恐为今日了。”胧烟叹息,叛军借愍太子遗子名义举旗,已传遍京都,无人不知。有心人自然将两事相连,猜出其中关窍,除去道声可惜又能如何。
他们明那遗子与韦夷不甘,愍太子并无甚错处,只他——
不如晋王罢了!
要寻常人家,也就爹娘死后分家,各凭本事,可在皇家,唯你死我活一条。
听胧烟细细讲完,韦若愣怔,神思恍惚,似仍未回神,过许久,方一声撕心裂肺恸哭,伏在晚柠怀里,哽咽不止,像一片枯叶飘摇,落叶无根。晚柠紧抱着她,与胧烟低声安慰,半晌方劝住了韦若。
也不由叹息,不论平素再清冷刚强,韦若不过十多岁少女,乍一遭逢此等变故,哪里承受得住。二人想着多伴韦若,免她夜晚惊梦,便商议着留宿于韦府中,待她缓过来,再离开。也是怕她独身一人,受甚贼子觊觎,遭了意外可就不好。
然韦若显比她们想得更为刚强,大哭场后,眼圈微肿,眸色暗沉,神智却格外清楚。她干脆卖了宅子,在座京都有名道观中,带发出家,莫看她以往清高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但并非一无所知之辈,当然明白世间险恶。
好在她之才名并非吹出,乃是真材实料,借着这分才气,写诗成籍,编纂话本,也能赚不少银两,叫韦若过得逍遥自在,不必担忧琐碎杂事。晚柠胧烟后头常去探望,见她乐得清闲,且平日花销不多,独些笔墨书籍,虽写话本,仍不曾丢了读书,偶有文章诗词写成流传,就引得洛阳纸贵,无数人追捧。
不是没有落败才子记恨,却无计可施,因晚柠胧烟强势表明韦若乃王氏、崔氏庇护,谁敢妄动,便是得罪她们。如此一来,韦若越发清净,每日诵经看书,吟诗作赋,偶也与人谈古论今,风骨傲气仍在,又多了些不拘小节,叫得二人高兴她能放下心结。
后头晚柠曾询问过韦若一时看开之由,韦若从书中抽出一纸,那是韦夷写与韦若的,韦夷深知女儿秉性,并为之骄傲。写下诸多话语,只叫韦若莫因他之事萎靡不振,并言,“这世间诸多道理,终大不过国法,人所谓情理,需有一底线,过了便当罚,这本天经地义的,故你之抉择,并无不妥,无须顾虑。”
“阿爹望我日后能行得端正,活得顺畅。”韦若收了这纸,眉宇间尽是坚毅,郑重其事道,“我为女儿身,到底想留下东西来,诗词文章、或话本都是不错,水衡,待我有把握,不准就按照阿爹之事,写一书。我与阿爹举动,皆自认无愧于心,到底如何,让后人说道吧。”
麟嘉帝随了韦夷愿,不牵连他人情形下,隐了韦若举报之事——大义灭亲讲着好听,可若举得是家中父母,难免有不孝之嫌,瞒下是欲护韦若。偏韦若自个儿打定主意,想着日后爆出,这叫晚柠无言,只能叹气,既觉欣慰,又有悲伤。
她是晓得韦若性情倔强,一旦做了决定,轻易不肯改口,便笑着附和,“你自己拿捏着办,我与孤桐都帮着你。”
正因知韦若德行,晚柠胧烟方一力做盾,想着护住韦若。但韦若未必需她们庇佑,纵无她们,这道观亦能保韦若安宁,再有她学识在,总能自给自足。
此乃后话,摁下不提,说是晚柠在韦若带发出家后,闷闷不乐,尤是听王祁道,河北道灾情已被控制,缉影卫不知何时悄然押送钱粮赈济,王祁本意一是觉麟嘉帝心机深沉,好些事都脱不出他掌控,二也为麟嘉帝对朝堂掌控心惊,如此多官船航运,竟无一州刺史上报,全然瞒着朝堂逆党。
晚柠苦笑,看来这事当真从开始就注定,无人能逃。真正触及朝堂残酷,晚柠才发觉原先自个儿有多天真,她还以为自己聪慧,殊不知一只井底之蛙,真真愚昧无知!
便是将想法深藏,面上不由带出几分,时孟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她并非多细腻之人,不知晚柠为何踌躇,问了对方又不言。无奈下竟走了旁门偏道,拉着晚柠柳修去环翠阁,请了好些姑娘唱歌起舞,时孟捧酒笑道,“这人心头不虞了,自要吃美食、赏美景、看美人的,何况我们情况,亦发生不了甚,不若宽宽心,只管享乐。”
说着如此话语,然在不久后,撞上前来寻她的张泽,眼见张泽那风流容颜上带出狰狞笑容,时孟原还怀着一花娘,当即撒手,身子一颤,脸色煞白,踉跄退了两步。张泽却未趁势欺近,而是立在不远处,含笑瞧她。
这却叫时孟更为心慌,匆匆告罪后,撒了手就跑,张泽随即追去。这幕叫晚柠嘴角一抽,用眼神询问柳修,柳修摆手道,“只与子润透了些消息罢了,瞧他们二人情况,不下剂猛药,怕有得磨。”
既这做东人都离了,晚柠也不在这多呆,干脆告辞,独留柳修在此多喝了盏花酒后,步履蹒跚走向顶楼去。这顶层是诸花魁住所,寻常人入不得,然柳修得了清岚允诺,轻易可进。
清岚坐妆台前,正梳着云鬓,一下一下,烦躁浮上心头,靠板壁坐,凝着外头明月,怔怔出神。柳修掀帘而入,见得便她这模样,倚栏坐下,侧身觑她,“这是怎了?”
“无事。”清岚摇头,她能如何说,说今日有个阁中姐妹得了脏病,被人拖出处理。这本是日日都有的事儿,眼瞧这楼中姑娘哪个长命,不是不想活,是活不了。纵运道好,留了命被人赎出去又能怎样,怕不如楼中来得自在。
所为良人多是虚妄,谁敢娶个妓子呢,最多不过做妾,妾,立女也,只是一玩意。等腻了,变了心思,觉得碍眼,转手卖予他人,在无数人手中辗转,便是贱奴一等,那方是真正生不如死。
在这花楼中,好歹还能风光十多年,在外头,做妾的都这般不堪,何况那些子被赎出去做歌姬、家奴的,都无需说男子变不变心的,伺候府中客人原就是份差使,这下场怕比楼中好不了多少。想想就觉可笑,在里头,身畔是噬人老虎,就她们年华凋零后刮骨吸髓,外头是贪婪豺狼,须臾几年便会被啃食殆尽。
这是个没什么希冀夜晚,清岚早习惯了,自不会同柳修说,她只淡漠如斯道,“你这是作甚来,醉醺醺的。”
“阿岚,我想赎你出去。”柳修低声道,定定瞧着她,目光迷离,低声呢喃,“你若愿嫁,我便敲锣打鼓娶你为妻;若不愿,那我为你寻一清净,好叫你过上平静日子。”
清岚瞧得出他是真心,这楼中姊妹各有各的凄凉,可她运道确是好,遇上这么个人。为妻,那是梦中都梦不到的事儿,纵日后男子变心,这妻与妾可谓天差地别,至少不会被随意卖予他人。若换个人怕已早早答应,偏是她,清岚缓缓摇首,“不必了,我在这环翠阁中尚且不错。”
“阿岚……”
清岚抬眸瞧向柳修,他双目微红,盛满失望痛惜,叫她心尖微疼。她微微蹙眉,伸手触摸柳修眉梢,柔软指尖划过柳修面庞,拂过他额前碎发,温和道,“我们在一处,总归是极快活的,你又何必多费心思。”
柳修沉默,这不是清岚头次拒绝他,他有时不知为何,却并非死缠烂打,勉强他人性子,只每每听她婉拒,总不免黯然伤神。他苦笑,轻声道,“阿岚……那陪我饮杯酒罢,今日你我相会,还不曾同饮。”
清岚应声,取了酒壶斟满,递与他,清岚垂眸,端起杯盏,浅尝辄止,“我不大喜欢酒味儿,太烈。”
“那就少饮些。”柳修仰脖饮尽,搁下酒杯,握着清岚的手放置唇边,“今儿是我唐突了,但你我相聚难得,我总盼着你高兴些才好,你莫要生气。”
“自然……”清岚一顿,她因说,你也莫再提此事,我已决意,再不动半点念头。可话到嘴边,怎都说不出口,她当然晓得,若真正说开,柳修便不会再提,亦不会来寻她。可许是她自私,实在舍不得这抹温柔,舍不得柳修待她好,这样赤城之心,于她们这花楼中女子,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柳修见她欲言又止,心中暗叹,劝慰几句,又唤人拿来果盘点心,一样一样的往她跟前送,全是柳修在路上买的,是她爱吃的。清岚含笑,伸手捏他鼻梁,调侃道,“你倒像是哄孩童似的,小心把我养坏了。”
“养坏了也没关系,左右我喜欢。”柳修笑道,将点心盘子推给清岚,“我记得你爱吃甜的,这个蜜饯也合口,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清岚捻起一颗蜜饯,细细品尝,点了头,“嗯,不错,好吃。”
“喜欢就好,你若喜欢,以后我时时去买。”柳修见状,松了口气,与清岚再聊几句后,就起身,欲去旁儿屋子歇息。这样天色,定是不能出去了,又不愿唐突清岚,故叫人在边上收拾了干净屋子,平日就睡那儿,亦无问题。
清岚一直送他到门外,看着他离去背影,心中惆怅难解。忽有了一冲动,清岚追了两步,抱紧他腰身,踮脚贴近,“过些时候是端阳节,后头人要我为陛下献舞,这是最后遭。倘若,倘若你愿,那献舞后前来赎我,我嫁予你,从此做你妻,安稳度日。”
她说完,退开几步,深深看他一眼,旋即折身回去。柳修愣在门口,脑海中轰隆作响,久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