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太快,苏凌根本毫无准备,待她清醒,已过了大半日。一旁守着的名巢方,跟随苏凌多年,见她挣扎起身,忙帮着倒了盏水,道,“谷主润润喉,您小心些,莫要急切。”
“我无事,病患处怎样了。”苏凌哑着嗓子询问,视线仍不能聚焦,勉力坐好。巢方晓得苏凌性情,恭敬答复,“病患暂无大碍,常伯在那陪着。大伙儿都说您太过劳累,才晕厥,故叫您好生歇息一日,方子的事,他们会商议,得出章程了再予您瞧。”
常伯医术苏凌明白,由他看护病患,想来无碍,至众医者处,苏凌并非信不过他们,到底事关重大,苏凌不敢掉以轻心。她喝了口水,略感清凉润喉,原先迷蒙思绪也不由清晰,她这一晕是坏事,亦是好事。
“巢方,你替我走趟,去见恒州刺史。”说罢,苏凌要来笔墨写下一信,再接下腰间玉佩,递给巢方,“务必亲自送达,速度要快,勿耽搁,定要亲自交予卞裕,旁人都不行,且莫要叫任何人察觉。”
她当年与恒州刺史卞裕有几分交情,也了解他为人,聪慧敏锐,对麟嘉帝忠心耿耿,定会猜到她之用意。这般想着,苏凌又展开那布帛,瞧着上面字迹,眸中不由流露讥诮,这般多年来,他们似是还未放弃,正正好,来个一网打尽。
巢方领命离去,苏凌闭目养神片刻,稍稍振奋精神,赶忙收拾帖后,再入内室查看,男子状态已无大碍,呼吸均匀。苏凌探了探脉,的确在好转,脉相也逐渐强劲,就不欲叫醒男子,而是低声询问常伯,“情况如何?”
“前儿又醒了次,不久刚吃了药,尚在沉睡。”常伯满脸欣喜,这些日子他跟随在侧,看得清清楚楚,得了疫病的就没一个好转。现在这个病情虽然严峻,却也在好转,总算不负主子所托。
苏凌颔首,心下一安,遂吩咐常伯继续照料男子,又嘱咐两句才退出房门,去往另外厢房,见几位御医在商讨药方,便凑上前听了听,倒觉不错,对众人情况心中有数,诸医者亦商讨入迷,不曾发觉有人来,直至一位口渴拿茶时,方猛然瞧见了苏凌,躬身唤道:“苏姑娘。”
世间万事本是达者为师,这些日子苏凌本事众人看着眼中,对她极为敬重,现见人前来,忙将各人药方拿出,请她审阅。苏凌拿过纸张仔细检查,与她所写相仿,但份量较轻些,且加了川芎、甘草、陈皮、白芍等药,不由暗暗点头,能在此处的无一不是医术高超,心性纯良之辈,是她多虑了。
“辛苦诸位了,我瞧着很是不错,可酌量给病患试试。”说罢,苏凌略有思忖,又将份量减半开一方子,“寻个病状较轻的试试,便按此方抓药,不可贪功冒进。”
众人一听就明苏凌意图,倘若有人退热痊愈,意味此方确可治疗疫病,于恒州紧绷局势大有益处。纵不知外头风雨,单瞧病迁坊内景象,就可明白,若非卞裕下了擅出者死之命,恐有不少人要闯出去了。
偏此次疫病众人一无所知,具体如何还需得慢慢摸索,叫苏凌不敢贸然尝试,唯有减轻剂量,徐徐图之。若有不妥,再修正不迟,若无问题,即可推广。而她这份心思,诸医者心中自然明了,当即同意,纷纷忙碌起来。
苏凌这方法实是麻烦了些,需药浴施针,然后服药,只比之人命来说,实是再轻易不过的事。待疫病治好,她就有些许时间好好斟酌药方,将其改得容易些。
这般想着,苏凌随着其他医者去寻了一轻微患者,本该选身强力壮男子,可苏凌一眼看中个年幼女童,女童一双眼大而圆亮,穿着粗布衣裳,瘦骨嶙峋,额前青丝枯黄卷曲。苏凌心头一软,声音又缓了几分,女童这些日来见惯面包麻布怪人,倒不害怕,听从褪去衣物,躺至木盆中。
苏凌取出银针,轻巧利落,不见丝毫犹豫,扎入穴道,动作娴熟。女童面容皱起,顿时痛得浑身颤抖,嘴唇惨白,泪水簌簌滚下。苏凌伸手擦拭她汗泪,见她咬牙坚持,心中叹息,手上动作更轻柔。约莫一炷香功夫,她收了银针,又取了药汁给女童喂下,这才松口气。
女童年纪幼小,又经受了番折腾,早昏昏沉沉。苏凌守在旁儿,竟比先前更为认真,她先前诊脉时就察觉女童身体孱弱,虽症状较轻,却比男子更为麻烦,因此她不敢懈怠。
一连三日,苏凌寸步不离床榻边,连饭食都是他人送来,随意吃了两三筷子饭菜,又陷入忙碌中,叫人瞧了忧心不已,生怕她再度劳累晕厥。苏凌却摆手,她清楚自己情况,不至如此脆弱。
且偶尔传来消息,是最好良方益药——她虽选了女童,可其余医者自有选青壮男子的,效果显著。而她这处亦是不错,女童情况有所好转,温度一点点退下,脉象平稳,直至第七日夜里,终是彻底退热痊愈,只须静养即可。
即使平和淡定如苏凌,也难掩喜悦之色,众人知晓更是欢欣鼓舞,这可为第一例疫病康复病患,说明苏凌药方有用。也有医者自愧不如人,选了更易痊愈的健壮男子,偏慢苏凌一筹,这药方无碍,其因就出自他们医术高低,实是惭愧。纵惭愧仍不掩心中欣忭,一时整座病迁坊如雨过天晴,焕发勃勃朝气。
苏凌终能好生睡上觉,次日晨起已天光大亮,阳光洒进屋中,映得室内一片暖融。她坐起身揉了揉酸疼肩颈,才发觉自个儿睡了这般久,心中懊恼不已,却不知是众人商议决定,要她好好休息,方无人来唤她。
这些日子苏凌何等拼命,他们瞧在眼中,记在心头,若换一人来,怕早已支撑不住,她却始终保持清醒,找出治疗疫病方法。一念及此,诸人心中皆涌起阵阵感激,面容包裹,瞧不见对方模样,依旧不知多少人视她为仙,因她救下如此多无辜百姓,更敬她坚韧品格。
正值晌午,苏凌换了件干净衣衫走出屋,转身随众人投入忙碌中。疫病虽有法子治愈,可好些人情况危机,所需份量有所不同,还得根据每人病情调整药材份量。
这般过了一月,恒州疫病逐渐好转,直至消亡,其治疗方法亦上报散播,毕竟得疫病的不单恒州一州,是绵延小半河北道,牵连民众近百万,堪称惊人。可若有细心之人,就可发觉,虽疫病消亡,然苏凌开怀眉眼中有几分愁绪。
无人知晓为何,直至最后名病患痊愈,众人将病迁坊中物品堆砌一起,一把火焚之那夜。熊熊烈火笼罩众人上空,半壁夜空都被灼成火红,似要驱赶阴霾,迎来黎明一般。苏凌站在街角,仰望那片火海,目光幽远,心中感慨颇深,这场浩劫终要结束了。
百姓欢呼雀跃,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这场灾难的解脱,城中到处是庆祝人群,有老人哭泣,有妇人喜极而泣,有孩童欢笑。然在这和谐之中,又有暗流汹涌,不安蔓延……
就在火光熄灭,百姓意欲散去时,一声巨响传遍全城,不知从哪儿出来数百臂绑白巾的男子大汉。这便罢了,人群中好些人将外衣一拖,同露出白巾,手握竹棍,竹枪,齐声吼道,“苍穹已坠,阳景已晦。云宫贵兴,混元应盛。中和为成,焱曦在极。”
“苍穹已坠,阳景已晦。云宫贵兴,混元应盛。中和为成,焱曦在极。”
这话一出,原本喧嚣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四处逃窜,一时慌乱不堪。可也因如此,官兵更束手束脚,生怕伤着了普通百姓。而白巾绑臂之人愈发猖狂,直冲恒州刺史卞裕而去,领头的肆意狂笑,“卞裕,你不若束手就擒,投于我主麾下,不准能保你一命!”
“你主?你主是何人,敢这般行事,这可是谋逆!”卞裕怒声呵斥,心中已猜测七八,脸色铁青。果然那领头之人嬉笑两声,“我主乃玉旗军统领,上极教教主,皇室宗亲,现已占有七州,你若速速降了,我尚能向我主美言几句,否则……”
果然是上极教,这愍太子之子也确能称皇室宗亲,卞裕面色愈加冷凝,“乱臣贼子,必受天罚!我等为国尽忠,岂会做那叛贼!”
既他这般不识趣,那就怪不得别人了!领头男子嗤笑声,挥手让人围攻卞裕,听得打斗声起,刀剑相撞铿锵,血花飞溅。卞裕身旁护卫奋力抵挡,按理说一堆乌合之众,极易处理。奈何对方人数众多,且有几个顶尖高手,招式诡谲莫测,卞裕身边护卫很快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卞裕左支右拙,眼见着性命难保,一道黑色箭矢射破长空,穿透一人左侧胸膛后直往领头男子飞去,男子反应迅速,滚落一旁,险险躲过致命杀机。脑中却难以遏制惊骇,普通弓箭不说射穿一人,便是取人性命都是极困难的,可对方轻描淡写做到如此地步,到底是何来头。
然时间不准他细细思量,无数黑甲将士从四面八方涌出,手执刀剑,将其团团围住。男子面色不由难看,他这才发觉原先百姓不知消失去了何处,此地除去官兵,就唯他们玉旗军之人——这是个圈套!
想通此点的男子捂着伤口,咬牙切齿,这般多人,他们胜算渺茫,还是赶忙撤离为妙。可还未待他动作,只见又一支寒光凛冽箭矢直奔他而来,男子避无可避,还是身畔属下将他扑倒之余挡在身前,才免了这致命一击。
“噗——”一声闷响,鲜血喷洒而出,洒在男子面上,他怒极,猛地抬首,对上双森冷锐利眸子,顿时浑身僵硬。
苏凌一身素衣,提弓立马城门之上,居高临下俯视他,星光映照那倾世姿容,风华绝代,衣袂翻飞,仿佛踏风而来,又似九天谪仙,带有睥睨气势,令人不禁肃然。
这是何等风姿,竟叫人生出无力之感。
“还不束手就擒?”苏凌这话说的极轻慢,然而听在耳里,犹如洪钟震慑。遥望她勾唇浅笑,微眯凤眸,眉眼疏朗,神态平静淡漠,不曾为此处纷乱动摇丝毫心神,手握弓弩,语气平缓道,“尔等自愿归附,我便饶尔性命……”
声随风荡,似穿越时空,却不说众人表现,因此乃未来恒州之事,暂未发生,便按下不提,话回那宋州地界,苏离提完上极教之事,厅中气氛寂静,众人脸色变幻不定。苏离恍若未知,端起茶杯浅饮,遮挡住眸中担忧神情,心下却越发沉甸甸。
眼瞧众人愁绪缠绕,阒然无声,张泽眼珠一转,拿起桌上酒壶笑道,“这远着那,纵再心烦也无用,咱们还是好生查案为妙,来来,今儿先丢了烦杂,喝上三五杯,明日再论公务。”
这样混账话,气得时孟翻一白眼,但无可否认,厅内紧绷局促气氛松弛许多,众人也放宽心思,举起手边酒盏,与众人共饮。苏离抿唇一笑,并不阻止,本是用晚膳理由叫众人前来,现这般正正好,故吃了口酒聊起闲言碎语。
看着有趣,晚柠也吃了杯,酒液入喉,略觉冰凉,后劲稍重,不由蹙了秀眉,“怎是冷的?”
“冷酒方好,味美醇厚,尝着爽快。”张泽笑道,他就爱喝口冷酒,不单是他,时孟也极爱。熟料崔朔瞥他一眼,淡声道,“是我们疏忽……你是郎君,自然不要紧,如时大姑娘那般女子,若久喝冷酒,积了寒气,凝结五脏六腑,恐怕要伤及脾胃,甚是不妥。”
说罢,就叫下头人烫了热酒来,斟了盏递予晚柠,低声嘱咐道,“这是上好石冻春,暖胃舒肺,香醇甘冽,温润绵长。不过小酌怡情,心欢大可畅怀一醉,却不宜贪杯。”
“多谢郎君。”晚柠闻言笑道,接过酒盏浅酌几口,果真清甜甘润,滋味颇佳。故转而倒了盏给时孟,时孟轻呷口,不知为何,心头总有不虞,恼怒瞪了张泽眼,又觉自个儿这气莫名其妙,于是收敛些神色,陪同晚柠吃酒说话。
张泽本就机灵,一看时孟神色,似是猜到甚,喜上眉梢,赶忙接过酒壶,殷勤斟满酒,讨好送至时孟手旁,“是我大意,没注意这茬……我原先想着这酒上好,就连酒壶亦是上好锡壶,配凉酒最是绝佳,倒忘了姑娘情况,实在罪过。来,时大姑娘请,这盏酒就当是小的给您赔罪了。”
时孟斜睨他眼,懒得跟他计较,顺手接过,轻抿一口。本想与晚柠再念叨几句,却见得晚柠一脸若有所思,目光盯着手中杯盏,心下一紧,“可有什么不对?”
“啊,无事。”晚柠这才回过神,摇摇头,露出个歉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