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哪里是能随便知的。”大汉摇头晃脑,得意洋洋道,“绕过三街的衣儿坊有一刘婆子,她隔房堂妹前来投奔,说日子实是过不下去了,十亭人竟饿死八亭,她们娘俩已走投无路,想寻个容身之所。”
这刘婆子是出名多嘴多舌,知道这等消息,如何不散出去,这一散出去,那全城人都晓得了。大汉啧啧感慨,“用说书的说法,这般丧良心是要被诛九族的,也不知上头何时下令。”
原沉浸自己思绪的晚柠听闻此言,又气又笑,下意识道,“诛九族算顶尖刑罚,素来极少动用。寻常最多不过男子问斩,女儿流放充军,孩童一概贬做贱籍……”
讲完方察觉被大汉带偏,那大汉毫不知情,挠挠头憨笑道,“姑娘晓得的多,定是读过书的,多与我说说呗。”
这人虽粗鲁,说话倒也坦率,晚柠喜欢这等真诚神情,遂聊了几句,直至丘道长处派发最后符水,大汉急匆匆挤上前去。张泽与晚柠对视一眼,悄然离去,他们对这符水无兴致,反对大汉那番话,隐约猜测,各有计较。
两人离开人潮汹涌的市集,缓步而行,张泽似漫不经心询问,“你觉如何?”
“极有问题。”晚柠微笑回应,面上瞧不出分毫,心底却在暗忖,大汉原先道洛州封城,尸横遍野,偏又来了个投奔堂妹,这都封城了,怎来的——哪个里正愿开路引,没路引又如何进这宋州阳雎城?
但这些到底是猜测,且一时弄不清释放这等传言有何好处,晚柠心存疑虑,与崔朔提了几句,崔朔若有所思,让她先行忘了,好生查案。听他如此说,晚柠刚把此事放下,苏离便收着了封飞鸽传书,不知是谁送来的,苏离看后面色大变,匆忙召众人来。
说是用晚膳,厅内却是一女婢侍从也无,衙役守着大门窗户,防止有人进来之余,也听不着他们谈论言语。不过面上倒做得极真,满满一桌菜肴,摆得整整齐齐,连酒都是郁晋送来珍品。
“怎慌慌张张的?”崔朔心道不好,能叫苏离如此行事,怕情况艰难。强行遏制焦急,冷静询问,“不妨说出来听听。”
苏离拿起筷子,指节捏的青白,手背暴出青筋,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今早接到密报,深州揭竿起义,号玉旗义军,赵州、沧州、景州投入叛军麾下,又占德州,定州,并持续向南进犯,目标乃是京城,皇上急命卫国公领兵,抵御叛军……”
“不可能,这才几日功夫。”崔朔脱口而出,对上苏离眼眸,忽然恍然,脸上惊愕显而易见,“这并非一日之功,可、可,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其余人听罢,也震惊不已,这种速度太快,简直匪夷所思,如若皇朝末期也就罢了。偏现盛世,麟嘉帝又是明君,治下虽有天灾**,到底不过苔藓之疾,短时内难形成大规模战乱,不足以动摇根基。
“这还需从上极教说起。”苏离不动声色给崔朔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这存在二十多载教派,如此多年皆在谋划,这赵州、景州刺史是其信徒,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两州收之麾下,加之如今天不作美,大雪连绵后疫病丛生,官吏下令封城,不叫人进出,此番举动,更是助涨了其势力。”
听到此处,崔朔定了定神,明白上极教此时发难缘由,麟嘉帝登基来,政通人和,国库充盈——丢了百万官银,都能再轻易筹措百万来,这国库如何丰饶可想而知。百姓富裕,哪里会生异心,二十年来,上极教寥寥无声正是因此,他们亦无把握,能在民心向背下,推翻朝廷。
可此次天灾,官府银粮被劫,百姓靠上极教施粥度日,这一碗碗粥施下去,上极教威望愈加高涨。待为防疫病蔓延,朝堂封了城,民众绝望,只要上极教稍稍煽动一二,立马便是哗变。
可若不封城,不说周遭城县如何想,就是跑了一人出来,将疫病传播,不知多死多少百姓。官吏决断不曾错,百姓欲求一生机又不曾错,却被上极教利用,想通此点后,崔朔咬牙切齿,“好谋划。”
若其他世家,未必有如此反应,可当今太子是崔朔表哥,一家性命绑于皇室。若皇室不测,这清河崔氏不会动摇,可他们这主脉是难有好下场。不单崔朔,晚柠亦忧心忡忡,所谓唇亡齿寒,假若真改朝换代,首当其冲受害者恐怕是他们这支系。
“灵济观,可也为上极教的地方布置?”张泽将一切联系,终是明白纷飞流言有何用处。苏离冷脸颔首,“有些许关系,但丘道长并非上极教之人,他们互惠互利,上极教借其威望便宜行事;灵济观用上极教提供药粮救世。
正因此叫人苦恼,这些道观佛寺并无错处,又是好心,捉拿也不太成体统,怕引发民愤,唯有仔细看着,以防大祸酿成……此招毒辣,上极教欲叫圣上左右为难。”
“呵,当今圣上本是风雨里熬来的,刀光剑影不知见了多少,这等情形不过小小波折。上极教,他们成不了事。”崔朔定下心神,已然冷静不少,他对麟嘉帝极有信心,“卫国公又乃沙场宿将,对付一群乌合之众轻而易举。你我只需将事查清,找回丢失官银,此事迎刃而解。”
时孟也赶忙点头,“凭阿爹能力,剿灭上极教轻而易举!”
虽闻阿爹再入沙场,叫时孟很是担忧,不过她同是自信,相信父亲能平定叛乱。话虽如此,晚柠却隐约感觉不对,小心翼翼询问,“上极教筹谋二十多载,到底是为何?”
教派谋逆自古不是没有,但多为乱世、或王朝末期,像上极教这般,在平稳之时骤然爆发,乃是头一遭。崔朔亦有此疑虑,然苏离不说,他亦不好问,听得晚柠提起,赶忙瞧着苏离,希冀他解惑。
苏离眉头紧皱,面露迟疑,犹豫良久,终究忍不住道,“上极教,打拥立愍太子之子名义,称陛下……得位不正。”
此言一出,屋中寂静下来,麟嘉帝皇位来得是有蹊跷,可这般多年过去,麟嘉帝确实勤勉爱民,仁善宽厚,北击突厥、攻灭回纥;西收吐浑、设安西都护府,西域诸国望风归附;河中十六国归附大陈,边境平定……这等功绩,即便得位不正,也算得上旷世明君,不该落人诟病。
众人面色难看,其中苏离最甚,他不单担忧当今局势,更忧虑苏凌情况,她为治疫病前往疫区,至今音讯全无。又闻上极教谋逆,想着苏凌身份,苏离就揪心难忍,生怕对方出了事。
苏离担忧其实不错,苏凌赶往河北道,但并未在洛州停留,反是去了恒州,那处疫病最为严重,早早被封。按律此刻无人能出入,幸苏凌有麟嘉帝圣旨令牌,纵是如此,她入其中亦不能出。
苏凌不大在意,入了恒州就直往病迁坊——得了疫病之人是不得住于家中,而全转于病迁坊内,以免病情扩散——其中已有不少御医医匠,面上包着层层麻布,除去露双眼外,瞧不出样貌身份,亦不知苏凌情况,就晓她是麟嘉帝特特请来的。
病迁坊早晚用醋与石灰擦拭一遍,甫一进门,就闻浓郁酸臭味,好些百姓散乱躺在地上榻上,衣衫破烂,脸色青黑一片,偶有呕吐,显然正承受巨大痛苦,一旦溃烂流脓,便是性命之虞。地上脏污有人处理,可病患身上污秽却无人敢动,谁知今儿处理了,明儿你是否会患上疫病。
御医已用尽法子,一时不得其窍,于苏凌虽有疑惑,到底抱着一试想法,遂先让人领苏凌去一屋内,又命人拿药材,好叫她辨别病症。
这房中躺了好些重病之人,还有数位御医,他们脸上罩着层层麻布,瞧着颇为骇人,纵是如此,依旧能察觉他们愁眉不展,满面沉重,显然情形极为糟糕。苏凌一路走来,心里已经做了准备,这会儿倒镇定许多。
此处几个皆是精壮青年,想来也是,如此情形,老弱妇孺怕也支撑不住。苏凌略略扫了眼,便坐在床沿,给病患诊脉。病患脉象杂乱无章,且含恶化迹象,苏凌心中已有预料,手指搭在病患腕间,算是摸清情况,也知为何医者皆困苦模样,苏凌也无丝毫把握能治愈。
定定心神,苏凌询问病从何起,病患情况,以求寻出根源。她一天两三趟往返,每日会与其余医匠巡查病患,后沐浴更衣在一间屋内谈论药方,试图用药寻出救治办法。
可斟酌布下的方子,效果微乎其微,仍有人因染上疫病死去,病患一位位变多,前来帮忙侍从亦出了事,医者们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甚至咬牙下,开出猛烈方子,结果依旧无济于事。
这些天来,苏凌眉间凝着沉重,每日歇息一两个时辰,瞧得旁儿医匠都劝她再小憩会儿,体虚易被病邪入侵。苏凌是摇头拒绝,在那重方开出后,病患情况是好了些,她隐约觉得,破局关键就在此处,也推敲开了新方,可惜尚不完善,不足以应对病情。
只病迁坊气氛一日比一日凝固,乌云笼罩恒州,仿佛随时要倾覆。苏凌每日巡视病迁坊,见病患状态越来越差,心情愈发焦灼。尤是这时,看门守卫给她递来一布帛,苏凌看罢,顿觉不妙,上头唯有一句话,“苍穹已坠,阳景已晦。云宫贵兴,混元应盛。中和为成,焱曦在极。”
守卫告知她,这是忽然出现于城中,不知何人在散布,可有愈发多的人传诵,并已血红颜料写下“极”字。恒州刺史虽暂且能压制,可若疫病迟迟不除,恐迟则生变。
因按以往情况,倘若实是无救,那得疫病州府,会被一把火焚尽,纵然残酷可却是保下最多人方法。然哪个人愿接受这样结局,苏凌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思绪。
有人挑动城中百姓情绪,且那人对官衙与病迁坊极为清楚,可晓得情况是一回,能阻止又是一回。绝望之下,多少人能保持冷静,苏凌不得而知,神情冷峻,城中百姓情绪已被引动,稍有不慎必会激发暴动,须及时安抚百姓情绪。
看着桌上刚刚写好方子,苏凌下定决心,她去寻了其余医者,告知他们她有了方法,可药性猛烈非常,她之把握不超五成。医师们面上浮现犹豫之色,而后咬牙同意,现已无了办法,方子凶险总比干等着急好,且多日相处,他们早看出苏凌医术不凡,愿意一搏。
医者同意了,就寻了个严重病患,那是个青年男子,瘦骨嶙峋,眼窝凹陷,嘴唇发紫,嘴巴开裂,口鼻间都带着股恶臭,显然是病得厉害。本奄奄一息情况,哪里惧方子凶险,胡乱点头同意。
恐是连他们说甚都不清楚,苏凌心中暗叹,当即将其扶到床榻,又取银针扎穴,刺激病患身体,使暂且恢复精神。又命侍从煎水备浴,药材早已抓好,一旁御医仔细研究其方: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三次,以泄其汗,加以施针。
再以牡丹五分,皂荚五分炙之,细辛、干姜、附子各三分,肉桂二分,真珠四分,踯躅四分。捣,筛为散,煎煮服药。
一番施为,苏凌额角渗出薄汗,御医们也不轻松,配合着煎煮汤药,观察男子情况。男子只觉全身疼痛,腹中有烈火燃燃,似有万虫啃噬般难忍,浑身滚烫,最后昏厥过去。
苏凌皱紧眉头,伸手探了探男子脉搏,已然平缓许多,心中微松,再开了一副方子。众人看有麻仁、枳壳、茯苓、黄芩等物,心下明白苏凌步调,可若是年老体弱之人,如何受得住。心下不免担忧,但现已无其他方法,只求能寻着一息微光,到时改进方子亦来得及。
待熬好药汁,喂男子服下,见其气息平稳,苏凌才擦拭额头细密汗珠,精神松了松,与部分医者守在男子床边,余下的看顾其他病患。因此夜极为重要,苏凌一夜未眠,守到天亮,滴水未进,疲累不堪,眼睛肿胀,脑袋嗡嗡作响。偏她不能睡,要时常看顾男子情况,防止意外发生。
幸是没有大碍,脉象虽依旧孱弱,但已经趋向正常,苏凌悬起来的心放下几分。又施了次针,喂了碗药,直至午时,男子悠悠转醒,原本惨白的面色竟泛起丝丝红晕,气息渐渐顺畅起来,让众人欢喜异常。
见病症控制住,苏凌终是露出笑容,这是第一例好转病患,纵不确定是否痊愈,到底有了希望,她道,“再瞧个几日,若还未有反复,便可全面推广。药性是烈了些,还需细细酌量,诸位若有时间,与我一道好生琢磨琢磨。”
众医者闻言皆拱手称是,这么多日,终于盼到曙光,不论苏凌说甚都是应的。苏凌长舒口气,她站起身,脚下发软,踉跄一下,试图站定,然眼前阵阵发黑,耳朵轰鸣,整个人像飘着,眼前模糊,身躯晃悠,整个人向后倒去,幸而身后人搀扶,才避免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