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日前。
阳光和煦,萧瑾说是与友人去城外雾积山游玩,中途却突然命管家带她过去。
雾积山草木繁茂,贵族争相在此修建别院,哪知等着她是片阴森森的竹林。
萧瑾在林间设了案几坐榻,朝她微微一笑。
目光所及,不见护卫,凝香心里有些发毛。
要知这位裕安王素来行事张狂,仗着上有父皇恩宠,旁有亲兄偏袒,历来嚣张肆意,如今年仅二九,入朝短短两年,京内京外树敌无数。
这人贪生怕死,又醉心脂粉懒得操习武艺,索性招募了一帮江湖能人充当护卫,终日寸步不离。
“大人。”凝香提着裙摆一溜小跑,像迫不及待要与心上人相聚。
萧瑾端出只晶莹剔透的碧玉碟,“汇宾楼的酥黄独,咸的。”
她的睫毛微颤一下,他一直记得她并不爱吃甜,总令厨下备些咸口点心给她。
“好吃吗?”
她忙不迭点头。
“那就多吃些。”萧瑾语气骤然冷却,“香香,你前世是个饿死鬼,这辈子吃饱了,黄泉路上才有力气找个好人家。”
她的手抖了抖,他的眼神有些晦暗。
“跟你玩笑呢。”萧瑾捏了捏她脸上的肉,拿块酥黄独递到她嘴边,“张嘴!”
她愣愣地咬过,想起了前夜他给她念话本子,她枕在他膝上时,他说的那些话。
昨夜他念的是前楚皇帝贺翼自一奴婢所生之子,一步步领兵四方征战,结束近两百年的分裂割据,创下一番伟业的故事。
萧瑾似乎很敬佩这个三十二岁就打下天下的古人,宝贝似地收了许多他的字画诗文。
这位皇帝在夺得天下前,多年苛待他的原配夫人冯氏,在冯氏的父亲彭城侯死后,施展手段笼络彭城的名将,最后还疑心不定派人杀了冯氏只好舞乐的哥哥,彭城自此完全落入他的手中。
贺翼性情肃冷,铁腕手段,冯氏忍气吞声许多年,后来她唯一的兄弟被丈夫所杀,她到底继承了点她父亲骨子里的血性,竟趁往娘家理丧之时,杀死了贺翼的结拜兄弟,生挖肝肠血祭兄长,改头换面遁走北地,携着些贺翼军中机要文件,投靠了贺翼的死敌河西王吴涛。
时年贺翼三十岁,戎马疆场已有十五载,他是不世奇才,手下亦有悍将无数,天下大半已入其彀中。冯氏一个深闺妇人,硬是凭着对贺翼的了解,辅佐吴涛撑了两年,甚至在昌原一战中大败敌军十万,令贺翼身中一箭,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贺翼夺得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后期吴涛听信小人言论,对冯氏失去信任,反以其为人质,几番去书羞辱贺翼。
最后梧城城破,贺翼率军进城,那个女人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萧瑾道:“冯氏聪慧,若落入贺翼手中,便是生不如死了。”
她从他膝上弹起来,“大人你不是说,冯氏是贺翼二十五岁之后所遇唯一真正的敌人,他其实非常欣赏她……”
他眸子前所未有的冷,“傻姑娘,为君者从来都是宁我负尽天下人,也莫教天下人负我一分,能当皇帝的人心中从无愧悔,也尤其不原谅背叛。”
萧瑾也是想要当皇帝的。所以昨夜他其实是想告诉她,他绝不原谅背叛。
萧瑾先一步执起了她的手,“路上很黑,香香别害怕,莫四处乱瞧,低着头一直往前头走,总是能找到有光亮的地方。”
凝香来不及反应,林中传来一声清啸,突然冒出几个提刀的蒙面黑衣人。
长刀发出刺眼的光芒,她一颗心骤然冷了,愣了会儿,从嗓子里逼出了“啊”的一声惊叫,转眸看向萧瑾,奢望他还陪她演一会儿。
他亦是瞪大了一双眼睛,当机立断往她背后一躲。
她蓦地想笑,
劲风扫过,黑衣人挥刀朝他们疾奔而来,萧瑾见挡在前头的她并无反应,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撇下她撒腿跑了。
萧瑾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凝香转过身子,挺直背脊,目光冷了下来,手伸向发间那支打磨得锐利的银簪。
将要触到簪子的一刹那,远处灌木丛后银光一闪。
她立刻警觉,用余光环视四周,不知何时,周围已经埋伏了弓箭手。
她猛地明白过来,这才是萧瑾布的局。
若她打倒这些黑衣人,暴露了身手,就会有弓箭手把她射成筛子,若她不出手,又会成了黑衣人的刀下亡魂。
真狠心!
方才就要劫持他的才是。
他让她吃饱饭、叫她黄泉路上不要怕,可香香那么胆小,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他心里疼不疼?
若她死了,他往后还念不念她呢?
大概是不想了——毕竟他有过那么多的女人。
长刀即将砍到身上的那一刻,凝香敛了眸中凶光,向着萧瑾先前逃窜的方向疾奔而去,利刃唰地一响,划开了她身上阔大的轻纱裙摆,一片粉纱向空中飞了出去。
脚下一个趔趄,钗环叮铃铃响个不停,她跑得不快,惊慌之中身子甚至左右摇晃着。
她没提裙摆,很快就踩到裙边,狠狠跌了一跤,额头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有液体顺着额头滑落。
她尚不认死,将胳膊往他去的方向伸出去,手脚并用地爬,弄了满身土。
她哭得撕心裂肺,“大人……大人……”
黑衣人掐住她的后颈,她放声尖叫:“大人……你不要香香了吗……”
“大人……”她还没来得及喊完,厚实的掌在她颈侧不耐烦地一砍,她随之晕了过去。
凝香料想以萧瑾的脾性,必得亲眼看了她断气才放心,所以她要把脆弱无辜的一面展现出来。
所幸她赌对了。
但是自那以后她便被拘禁在思雨园,再没见过萧瑾。
凝香知道王府她是呆不得了。
今日下午收到飞鸽传书,师傅来了上京,听闻她这段日子无所事事,勃然大怒,要她立即随她南下,她忙寻机溜了出来。
*
这一刻,看着萧瑾脸上的古怪笑意,凝香只觉得阴风阵阵,睫毛颤个不停,装成喜出望外的样子,“大人,您怎么来了!”
萧瑾聋了似的,把她往马上一扔,握着缰绳就在闹市疾驰起来。
行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腹部硌着马鞍,凝香觉得自己像只面粉口袋,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得移了位。这家伙一贯伪君子,她几时见他这么疯过,眼泪差点痛得跑了出来。
晚池斋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长廊下站满了手执兵械的侍卫。
这家伙快步进了屋子,把她往窗帷底下的坐塌让一扔。
凝香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萧瑾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边整理着装。
凝香不自觉往角落里缩去,萧瑾似是还不打算与她算账,剜了她两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耳边依稀响着晚宴的笙乐,凝香见身处的是萧瑾的寝居,而非地牢,知道事情还有转圜。
她讨好似地想去抓他的手,被他一把挥开。
她瞪大眼睛,“大人,香香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香香没想乱跑,只是听说今夜白云寺附近有焰火,想去看看……”
萧瑾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捏住她的下巴,“穿着男装,从窗户里翻出去看焰火?”
凝香眼睛一闭,索性豁出去了,泪珠子顺着脸颊下落,“因为大人您不要香香了啊!大人已经不喜欢香香了,那天您在竹林,就是不要香香了……“
萧瑾饶有兴致地盯着女子表情丰富的脸,想起那日她在竹林间,伸着胳膊,哭得是撕心裂肺,真真戏台上的好角儿。
一刀杀了多没意思!
凝香一口气没喘上了,说出了句让她后悔不迭的话,“只要大人不生香香的气,您要香香做什么都可以。”
萧瑾语气柔了下来,“做什么都可以?”
凝香顿觉不妙,瞪大了一双眼睛。
“香香别抖,就这般跪着,哥哥教你,可要好好学。”萧瑾指腹抹了下凝香红润的嘴唇,引了她的手来解腰间玉带,“让哥哥看看你认错的诚意。”
*
第一次见到凝香的时候,陆繁炽十六岁,晚池斋里,粉白的海棠花开得正烈。
三月前父皇病逝,一母同胞的太子弟弟陆昭被祁国公谢安以毒酒杀害,一夜之间,皇位落到谢氏扶植的傀儡庶子头上。
阿昭死的时候,曾经清亮有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黑紫的血不断从嘴唇和鼻腔涌出,单薄的身体不断抽搐。
他死死抓住繁炽的手,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阿姊,谢贼未除,我不甘心……”
她颤抖着双手合上阿昭涣散的眼睛,喃喃道:“阿姊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以慰你在天之灵。”
父皇年老昏庸,宠爱贵妃,长居梨山温泉宫,一心求仙问道,将朝事交付右相谢钧。
当年太子哥哥不满谢氏权势滔天,笼络满朝党羽媚上欺下,与三哥、四哥于行宫外苦谏,连跪半日,反被右相谗言陷害,父皇震怒,先废之为庶人,而后一日下旨连杀三子,翌年,改立阿昭为储君,自此她唯一的胞弟被摆到了风口浪尖。
母后早逝,阿昭按例居于十王宅,自小受太子哥哥教养,表面虽对右相一派尊敬礼让,心中实则时时欲杀之而后快。
一边是骨肉至亲的弟弟,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繁炽以前总以为谢安与他野心勃勃的父亲不一样。
右相年迈体衰,独子能力出众,她于是一心幻想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结局——没想到,谢安一杯毒酒亲手杀了她的胞弟。
前日还说着非卿不娶的人,亲手扼杀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机会。
五日后,她暗中修书一封至北国都城上京,瞒下身边所有谢氏耳目,披一身缟素,亲抵上京拜访北梁裕安王萧瑾。
黄昏将至,庭中雀鸦声声,她披着满身风尘,站在屋外等候萧瑾的接见。
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身体困乏不已,萧瑾却像存心刁难她一样,晾了她半个时辰,也未允她入内。
透过半开着的纱窗,她看到身穿玄衣的男子坐在书案前,柔若无骨的女子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二人亲昵对视,娇笑声隐隐传出门外。
她转头坐在廊下,直至暮色笼罩,彤云隐匿,才听闻“吱呀”一声,屋门打开,女子走了出来。
繁炽有些惊奇,眼前的女子一身海棠红的裙子,头上插了两支俗艳的珠花,个头很高。
父皇的惠妃算是燕宫里最高挑的,可眼前的女子还要比惠妃娘娘高了半个头去,她的肩膀略宽,身材瘦削,脸上涂了厚厚的胭脂,模糊了五官,一些地方还依稀可见指纹,就像是随手抹上去似的。
堂堂梁国的五皇子,宠爱的就是这种高大粗壮田家女?
抬眸时,却见那女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摸着右耳耳垂,失神地望着她,胭脂掩盖下的眼眸,盛着如同往常男子见到她时一样的惊艳痴迷。
繁炽轻蔑地笑了下,混混沌沌地,脑中响起临行时阿嬷的声音,“公主,莫要辜负上天赐予您的容颜,天下多的是男人愿掷千金求您一笑,只要您懂得取舍谋求,太子殿下的大仇终会得报。”
阿昭,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这一刻,疲倦烟消云散,北上的目的变得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