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烟捧着红漆描金托盘进到思雨园时,远处墙头似乎有黑影掠过。
上京城谁人能胆大包天到在王府飞檐走壁?
她只当日光晃了眼,望着托盘里的玉色绣蝶纱裙,扣响了木门。
“香香姑娘,殿下请你去赏荷呢,我来替你梳洗打扮。”
含烟推门,屋里空无一人,青色床帘高挂在铜钩子上,软枕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碧竹绡纱裙,一条裹伤口用的纱布扔在角落。
她手头一抖,托盘摔在地上,顾不上捡,转身往外跑,哪知迎面就撞上了岚夫人。
裕安王尚未婚娶,岚夫人是府中为数不多几个有名份的女子之一。夫人身后跟着侍女阿碧,手捧托盘,上盖一条素白丝绢,遮着的隐隐是书。
温婉如水的女子眉眼含笑,“怎么了?香香闯祸了?”
“回夫人,香香姑娘不见了,王爷正找她呢。”含烟欲跑,一只素手率先覆在她的胳膊上。
岚夫人红唇微勾,“准是去花园荡秋千了,让阿碧替你去寻。”
“前日你夸我那胭脂的颜色好,我差人又买了两盒,随我去取吧。”
含烟和佩雯几个是王爷近身伺候的人,平日这些个夫人姑娘们私下里免不得偷偷巴结她们。
阿碧去了,含烟不疑有他,与岚夫人往善岚轩的方向走。刚走几步,她回忆起阿碧捧的书,顿时开了窍——不好,岚夫人和香香姑娘是一伙的。
“哎呦。”含烟捂住了肚子,“夫人勿怪,胭脂下回取吧。”
她挣脱岚夫人,慌张地向设宴的花厅跑去。
阿碧躲在院门外,风吹起丝绢,底下的哪里是书——分明是叠有图无字的话本子。
含烟过了松鹤院,上了石桥,跨过长廊抄近道而行,见无人追来,松了口气。
香香姑娘招人喜欢,岚夫人年长了几岁,如亲妹子般疼她,那些书必是给她解闷的——但谁都知道香香姑娘不认字。
她想起这两天在思雨园外看守的几名侍卫,每顿皆由仆妇验了几遍的饮食——而今燕、梁两国南北对峙,细作刺客往来不绝,香香姑娘恐怕不是个简单的农户之女,王爷已起了疑心。
含烟一阵后怕,全然未注意到拐角处候着的黑衣人。
*
天际霞光万道,凝香骑在衡芳馆的墙头,借着墙边一棵大树,躲避巡防侍卫的视线。
齐整的脚步声逐渐远逝,她探出个头,只闻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她眸色一暗,手伸向插在靴子里的匕首。
“原来是香香姑娘啊!”
她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侧出脸,见院墙下站着个紫脸膛汉子,堆了笑,“张大人,是你啊!”
“什么大人啊,姑娘叫俺张赫就是了。姑娘小心别摔着!”张赫竖着长矛,“小阿弟在府中可还住的惯?”
凝香蓦然一惊,“我阿弟几时来了?”
“管家昨日命我们兄弟去小锣村把小阿弟接来,说是姑娘许久未归家,想阿弟了。”
凝香暗道不好,她原不是细作,每次来上京,为图方便,便扮作谢氏一名线人老五的女儿,当日不巧撞上萧瑾,才不得不把这个身份演到底。
萧瑾既背着她派人抓了那线人的小儿子,如今怕不仅她漏了马脚,整个上京的谢氏谍网都危在旦夕。
她扯了个笑,“我记起来了,前两日我受伤时向王爷求了恩典,那日王爷不痛快,我没留神撞了枪口,没想他把人接来了,却不告诉我,我现在瞧瞧。”
张赫点头离去,忽然想起刚刚香香姑娘要跳墙的方向和去晚池斋的路是截然相反的,正要回头指路,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风般扫过。
他脖侧传来一阵钝痛,人晃了两晃,倒在了地上。
凝香甩了下胳膊,转身欲跑,没留神撞上个穿蓝衣的小鬼,磕得耻骨生疼。
六皇子!萧瑾的同胞兄弟萧宏。
凝香斜了眼躺着的张赫,手在背后握成拳,缓缓朝着年仅九岁的六皇子走去。
余晖将萧宏那双清澈的大眼照得如同盛满碎玻璃的池子,光影闪烁,浮了满满的泪。
萧宏嗫嚅道:“姐姐……”
凝香将拳头捏得咯咯响,又想到了之前失手杀的那个小孩。
罢了!放他一马!
凝香狠狠叹了口气,向侧门跑去。
萧宏目送着那远去的身影,瑟瑟地抖着,望着掌心鲜红的胎记,泪顺着饱满的脸颊滑落。
*
晚池斋的长廊下置了张小几,凉风习习,萧瑾跪坐在蒲团上,一手执着青瓷茶盏,一手衔着棋子,静心与自己对弈。
镂空银质香炉上轻烟袅袅,萧瑾按了按眉心,心道眼皮子怎么跳个不停。
不若去哄一哄那个丫头?
她虽是南朝谢氏的人,但就她那傻乎乎的样子,能从他这里弄到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煮熟的鸭子飞不了,算账的事来日方长,骗了他这么久,总是要一并讨回来的。
今日他且去迎一迎,算是给她个台阶,晚间再哄一哄,也莫让远在燕京的谢安乱了阵脚。
萧瑾搁下茶盏,撩袍起身。此时管家陈默步履匆匆来了廊下。
“王爷,人跑了。”
萧瑾清秀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
他倒是低估凝香了,王府之中戒备森严,没想到这看似惫懒的丫头还有深藏不露的本事。
“不是让你派人盯着么?什么时候的事?”
裕安王的声音并无太大起伏,却叫人心底生畏。
陈默当即跪地,“从窗子跑的,估摸着没多久。奴才已派人封锁各方府门,在府中严加搜寻,画像已令人去绘了。”
萧瑾一听人是从窗户走的,袖子狠狠一扫,盛着甜汤的玉碗顿时碎了一地。
很好,很好——跟他学的。
他为了留她一命,给自个儿找了那么多借口,她倒是拎得清,脚底抹油先跑了。
王府守军统领林霖拱手道:“属下领人去追。”
萧瑾已大步往前走去,“我亲自去。你带一队亲卫往朝东往通化门,传本王的令,裕安王府缉拿盗贼,提前关闭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同时通知各岗哨,今夜城中严加盘查。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插着翅膀飞了不成。”
陈默面色为难,“晚宴快要开始了,宾客已到齐多半……”
萧瑾攥着拇指上佩戴的一枚墨玉扳指,“让他们等着。”
“温大人已侯在书房……说有要事禀报。”
萧瑾心想那白胡子老头心里没个轻重,鸡毛蒜皮的事都让他说成了威胁江山社稷的大事,“让他改日。”
转眼下了长廊,萧瑾顿了顿脚步,“林霖,不许伤了她。”
“本王还要亲自问话。”
*
日头在天边只留下小半个身影,城门将闭,凝香埋头快步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上,不时回头看是否有小尾巴跟在身后。
屋檐下的风铃脆脆地响了起来,她随声张望,满目高楼彩绘,高悬的彩旗随风飘扬,街道上香车宝马川流不息。
天色暗沉,前方就是巍峨耸立的城楼。
城高百尺,竖石堆砌,众多北梁军士守卫,师傅已候在城门边上,穿过水西门,这场虚情假意的戏就可敲锣散席了。
城楼守卫森严,卫兵身着甲胄,手执长、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方进出京城的人群。
师傅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底下,柳枝随风扬起,还是那身黑纱,手腕挂着只蓝布包——那是她去年去如意坊前存在相熟胡商处的随身之物。
她吐出口气,觉得自己好像都快忘了拿刀的滋味。
今夜城外有焰火,不少人为凑热闹,赶在晚间出城。她埋头混入人群。
身后忽然马蹄声大作,三道黑色城门相继阖上,一道道厚重的铁栓降了下来。
伴随着齐刷刷的脚步声,城楼上的守卫登时增加了两倍,出城的人群瞬间排成长龙,大伙儿指着手议论起来。
“这是怎么了?”
“我看八成是有要犯出逃。今天是走不了喽。往家去吧。”
……
凝香看着许多兵卒往城楼上奔去,与前方的师傅默默交换了个眼神。
师傅将垂在肩头的黑纱遮上头顶,往斜后方一条岔路缓步走去,她随即转身,缩着脖子往旁侧一条街道疾走而去。
擦肩而过时,她压低声线,“老五已被裕安王控制,谍网当迅速隐蔽。”
怕是萧瑾知道她逃了。
今天肯定是出不了上京城了,往后几日,四面城门也会严加防守,轻易是闯不出去了。
罢了,先不想这个,当务之急是躲过这一夜。
思忖间,她胡乱拐过几条街,忽闻身后急促的马蹄声,脚底一转,侧身拐入一条漆黑的小巷,躲在只塞满杂物的竹筐后。
微微抬眼,亲眼看着裕安王府守军统领林霖手握宝剑,率着大群亲卫打马而过。
夜幕笼罩,夜市灯花缭乱,吆喝阵阵。凝香随手抓了顶皂纱帽,弓着身子,在人群中穿梭。
“铛铛……”一阵清脆的车铃响起。
凝香侧眸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心差点没跳出来,挂着裕安王府车灯的马车自街上疾驰而过,后头跟着约莫三四十兵卒,个个手执兵刃,气势汹汹。
她当即拉了皂纱遮面。
“喂,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你呢?对啊,老子问的就是你!”
许多侍卫拿着画像盘问行人。
她压低了帽子,转身欲走,一只黑瘦的手覆在了她肩膀上,
“小子,见过这个人吗?”
她手腕一转握紧了匕首,淡定地转过身,平静道:“没有。”
那画像上的女子秀眉圆眸,梳着丫髻,与她有八分相似。
她面色从容,刀尖虚触来人腹部。
那人的视线往她脸上粗粗一扫,不耐地松开她,掉头盘问起旁边的中年妇人。
凝香收了匕首,掉头往人群稠密处走去,经过一处卖铜镜的摊铺时,视线不经意一瞥,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沾了点烟灰——难怪那人认不出。
她沿着大柿街往前走,手背覆上脸颊,忽见前方有一玄衣男子自相反方向骑马行来。
明亮如昼的灯光下,男子骑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剑眉星目,英挺俊朗,身姿如岩层间的松柏般挺拔,眸光则犹如鹰隼般锐利。
他今夜不是要宴客吗?
“啪”一声,匕首砸在了地上,被行人你一脚,我一脚,不知踢去了何方。
凝香心口一紧,跌到了街边的一处茶摊上坐下。
肩上搭了白毛巾的小二见她落了座,殷勤上前道:“客是饮甜汤还是吃汤饼?”
她微垂眼眸,“汤饼。”
“马上就来。”
有琵琶女自二楼的栏杆上探出半截身子,轻轻吟唱,“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萧瑾下了马,缓缓朝茶摊上灰色身影走近,逼近毫无防备的猎物。
他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后脖颈。腰板挺得这么直,怎么还发抖呢?
他向随从做了个手势,随从牵起马沿着街道往前。
凝香听那马蹄声愈来愈远,松了口气,才觉嘴唇焦渴,倒了杯茶。
耳边喧嚣不绝,茶杯还没递到嘴边,腰先一步被人从后头握住。
下一瞬,整个人腾了空,落在了来人怀里。
茶水一点儿没浪费,尽往脸上泼了,凝香颤颤抬头,对上萧瑾阴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