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天气预报一周都是多云,严靳母亲生日那天,却很意外地迎来了太阳,可能上天都被老头的纯爱之心深深打动,势必要照亮他的老年恋爱康庄大道。
寿宴阵势很大,宾客大都是老头请来的,比起庆祝生日,更像是主权宣告。
严靳母亲站在老头旁边笑着,灿烂又明丽,打扮得像朵花,永生花,她美得很用力、很实在,她是那种能量看上去特别足的人,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这种气质跟她儿子真的差得蛮远。
严靳当然也好看,但绝不灿烂,也绝不明丽。以前还温柔些,现在越发阴沉沉的,吃个拉面都不让我安生。
我之前的想法果然是对的,心思深沉的男人一点都不可爱,的的确确是一点都不可爱。
这个世界上可爱男人绝对是稀世珍品,男人这种生物天生有太多缺陷。心思深沉肯定算一个,再比如说,喜欢标榜自己宽宏大量,实则心眼儿比针小,一口闷气可以把自己憋死,也能把别人憋死。
这方面的佼佼者是方玉珩。
我回榕城没有通知方玉珩来机场接我,他在严靳母亲生日这天,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跟我怄气。
他是在很刻意地拿脸色给我看,想要用这张沉重的脸逼迫我主动向他低头,或许还想听我道歉、认错。他可能是在上一段婚姻中被彤彤宠坏了,宠得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了。
方玉珩原本是很聪明的,他本应该可以料想得到,一个无足轻重的男人对我甩脸色这件事,对我来说,同样也是无足轻重。
三叔母前些天警告我,寿宴当天老实做人,不要吊儿郎当,千万不准当众抽烟,最好可以把香烟和打火机这种东西从包里扔出去。
我依照她的意思做了,穿得得体优雅,对谁都笑微微的,老头很满意,主动把我喊到身边去,跟着严靳他妈和宾客打招呼。
我跟着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上回在济州岛参加婚礼遇到的,在美国开连锁餐饮的,小时候照顾过严靳和我三叔的,曹阿姨。
她走过来,跟严靳母亲还有我爷爷打招呼,热情洋溢。她的目光扫到我脸上时,我紧张坏了,下意识收住下巴,目光在地上逡巡。
我怕她认出我来,我怕她当众喊我严太太。
可能是我这个动作显得有点扭捏,有点小家子气。我爷爷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他“亲切”地喊我的名字,用玩笑的语气问我:“昨晚熬夜啦?”
我虎躯一震,站着身子,硬着头皮对曹阿姨笑,还主动跟她握手,说:“您好。”
严靳母亲向她介绍我,说我是老头孙女,又对我一通夸赞,用语亲切又自豪,就像我不只是老头孙女,同时还是她的孙女。
曹阿姨打量着我,我相信她一定认出我来了。那个眼神,显然不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对我一点都不陌生。
但她行事作风还挺稳妥,她没有戳穿我,反而附和着严靳母亲的话,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我感觉她们很有点姐妹情谊在,亲近得不得了,远超纯粹的雇佣关系。
蛮神奇。
傍晚时分,我在花园再次碰到曹阿姨。这回是我独自一人了,她跟我打招呼,她叫我“易小姐”,依旧没喊我“严太太”。
我没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您认出我了对吧?”
她抿着嘴笑,点头的同时,一头茂密的卷发跟着抖了抖:“像易小姐这么出挑的人,我想不认出都难吧。”
我眨了眨眼睛说:“还是您记性好。”
她又往前一步,走到离我更近的地方,她说:“易小姐放心,我不掺和年轻人的事,但有的事情,你们还是慎重些为好。”
我不动声色地对她微笑,没另外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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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又离开了榕城。
这次离开不是因为害怕了,是因为惯性,行走在路上成为了一种惯性。东奔西走的生活蛮好的。
我去了浮云村。
之前在西北,那个看日出的大哥给我推荐的地方。他的老家就在浮云村所在的拓峰镇。
他说这里景美、人少、居住环境好,最近两年涌入了很多搞艺术的年轻人,把村子打扮得像模像样,现代农场搞了好几个,干干净净、光鲜亮丽,就是宣传不到位,来旅游的人特别少,农场也挣不到钱。
他说这些年轻人有能力、有审美,就是没有商业头脑。大自然啊,原始啊,健康啊,这些概念胡扯一通,没有商业头脑,都是白费,农场迟早得黄。
他让我抓紧时间来玩一趟。
浮云村不算大,除了水泥路就是青石板,村子中心新老建筑交错,有很多卖农产品的店铺,也有很多所谓“年轻人”的艺术,陶艺啊,刺绣啊,甚至还有木工。
村子里最大的农场叫晨曦农场,提供住宿,房子都还不错,大部分是一层高的小木屋,从照片看,采光很好,屋内的装修很现代,家具都是智能的,房子前面的景色也好,有的是花园,有的是稻田。
我预订了一间面对着草场的房子。据说村子里有马,我很久没骑马,也很久没看人骑马。
我认识的人里面,马骑得最好的就是严靳。他跨坐在马背上,浑然天成。
他天生是个骑士,天生懂得驯服。
我从拓峰镇打车,直接到了农场门口。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孩,短发,她说自己叫苗苗。苗苗带我去了那间面对草场的屋子,我很惊喜,设身处地站在这里,闻到清新的带着绿草味道的空气,沐浴着柔和的阳光,比照片给人的观感还要美好。
我没来错地方。
行李放好之后,苗苗让厨房给我炒了两个菜,对付了一顿午饭,她说菜和米都是农场自己种的,没打药,没催熟,很天然。
我仔细一看,是挺天然,菜叶上还有虫眼。
苗苗借给我一辆自行车,她建议我骑车去街上逛一圈,我没要她的车,村子本来也没多大,出去走一圈,就当消食晒太阳。
其实我对那些年轻人的小店铺并无多大兴趣,陶艺、刺绣、木工我都纷纷略过了。我在一个老太太开的香料店里驻足了很久。
她好慈祥,好耐心,她的香料并排放在盒子里,她一个盒子挨着一个盒子地向我介绍,她告诉我,哪些可以吃、如何吃,哪些可以入药、哪些可以入香。
我想起之前在中东那边逛过的香料铺子,老太太的店铺不比那些差。
我零零散散地买了一堆,她用一种很古朴的方法给我包好,我拎着战利品往店外走,猝不及防地,又碰到了一位熟人。
世界还是太小了。
兜兜转转,爱人能遇到,仇人也能遇到。
这位熟人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因为他骗了我的感情,还骗了我的钱。
叶开朗站在青石板路上,在那家卖陶瓷的店铺门口,和一个长发女生相谈甚欢。我缓慢朝他走近,没喊也没闹,就怕把他吓跑。
但叶开朗可能是骗子当久了,天生五感精准,他像是精准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似的,很突兀地转了个头,冷不丁与我四目相对。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也不管长发美女了,拔腿就跑,跑得飞快,甚至还在拐角处把自己绊了一跤。
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我们的鞋子在青石板路上踢达作响,阳光照耀着,跑得我满身汗。很可惜,我没追到他,香料的包装还差点抖散架。
我在路边冷饮店喝完一杯色素饮料,才慢慢走回农场,有点不甘心。我去了农场中心的三层小楼,苗苗在那里,我打算把香料交给她,在她手上,应该比在我手上的作用大。
谁想到我刚走到一楼,就看到叶开朗像个大爷似的坐在沙发上,苗苗正蹲在他旁边,给他膝盖上的擦伤涂碘伏。
看来老天偶尔也容不下欠债不还这种缺德事,才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叶开朗遇上。我走到沙发面前,把手里的香料一把砸到他肩膀上。
苗苗吓了一跳,叶开朗更是,他直接跳了起来。
我说:“坐下吧,别跑了,你累不累啊。”
苗苗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着他:“叶哥,你们认识?”
叶开朗拎着自己卷起的裤腿,躲在苗苗身后,他对我讪讪笑着:“认、认识啊,这我前前前女友。”
“只记得前前前女友?”我伸手从茶几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不记得钱钱钱钱钱了?”
叶开朗找借口把苗苗支了出去,他坐回到沙发上,又伸手把我拉到身边坐下:“姑奶奶,几年不见,还这么辣。”
我坐下的同时拍开他的手:“还钱吧,别动手动脚。”
叶开朗把我拍过的手送到鼻尖闻了闻,他笑着看我,笑得很恣意:“碰碰手都不行?避嫌啊?有对象了?”
我以前就是被他这种笑鬼迷了心窍,才会被他骗钱,他笑容的弧度和严靳蛮像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出现的频率。
严靳虽然不是那种随时都冷冰冰的人,但他的神色几乎都带着克制,很偶尔的时候,他才会露出那种没有余地的笑容,我都好久没看见过了。
一想到他,我的心就有点疲惫。
我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我说:“还钱吧。”
叶开朗说:“吵架啦?”
我说:“还钱吧。”
叶开朗说:“你是来散心的?”
我说:“还钱。”
叶开朗说:“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睁开眼睛:“记得算上利息。”
叶开朗摸了摸他的钻石耳钉,又露出刚才那种笑:“你好像很喜欢他。”
我说:“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啊。”
他面对着阳光,懒洋洋地活动脖颈:“回避没有用的,休宁。”他说,“你看,我欠了你的钱,躲不掉,你欠了别人的爱,也躲不掉的。”
我说:“你懂什么。”
他说:“至少懂你嘛,否则怎么骗得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