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黄洪飞换了副好面孔,很认真地问他:“黄老板,你那些地方,是正经地方吗?”
黄洪飞摸了摸鼻子,说:“世界很大,易小姐想要正经地方,自然有的是嘛。”
我也不跟他多兜圈子,我把竹蜂的遭遇告诉了他,我说如果黄老板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安排,我就替朋友们谢谢你了。
那天晚上黄洪飞发了个ppt给我,里面是酒吧的名字以及介绍。第二天上班我把ppt发给小蜜蜂,让她自己挑个顺眼的,她咬着手指思考了好一阵。
我探出头问她:“一个都看不上?”
小蜜蜂抬起眼皮,她说:“榕城能叫得出名字的高端场所,几乎都在这里了。”我动了下眼皮。黄洪飞似乎比我料想的更有本事。
下班前,小蜜蜂终于下定决心,她想去MUSHROOM。
我给黄洪飞打电话,把小蜜蜂的意愿告知他,顺便捧了他几句。
我说:“黄老板厉害啊,搞半天榕城人民的娱乐生活都被您承包了。”
他说:“易小姐哪里话,没有严律就没有我的今天,易小姐以后还有什么地方用得上黄某,尽管开口就是。”
我跟黄洪飞说,我跟严靳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黄洪飞说他知道。
我说:“你知道什么?”
黄洪飞说:“您和严律是什么关系不重要。只要您这人对他重要,我就心甘情愿把您当菩萨供着。”
我笑他,我说:“黄老板,严靳救过你的命啊?”
黄洪飞笑了:“差不多吧。”
这人看上去粗枝大叶,说话却很有分寸。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半个字没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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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蜂的日常演出很快步入正轨,小蜜蜂每天都在跟我说mushroom的音响有多么好,灯光有多么漂亮,她每天都在感谢我,每天都在邀请我去喝酒、去看演出。
可惜最近我都没有空闲,不是在陪彤彤逛街,就是在严靳家里睡大觉。
我跟严靳说谢谢你,没想到黄洪飞这么靠谱,竹蜂这回算是因祸得福。
严靳站在锅边给我煮酒酿汤圆,他说:“口头谢过就完了?”
我走过去,缠住他的腰,歪着脑袋问:“不然你还想怎样?”
他拿出瓷碗给我盛汤圆,他说:“以后不要再提玩游戏的事。”
“为什么?怕我跟你太合拍?怕你自己爱上我?”
严靳点头,点得很敷衍,很没诚意。
我不理他了,我靠在冰箱门上吃汤圆,烫得直吹气,白雾短暂阻隔了我的视线。我咬开汤圆外皮,黑色的芝麻馅沿着白瓷勺往下流,滴到碗里,飘在汤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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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收到彤彤订婚请柬那天起,我就没见过方玉珩,也没跟他通过一次电话。他的声音和脸都快在我的脑海中褪色了。
好奇怪,过去几个月甚至半年不见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订婚宴这天,我在一楼大厅的水晶灯下,看到穿西装打领结的,挽着彤彤手臂的、笑得绅士又得体的方玉珩。
他的左后方站着他父亲,右后方站着我小姨,小姨可能又做了什么厉害的项目,唇红齿白,皮肤透亮,跟上次见面比起来,又年轻了不少。
我是跟着爸妈出席的。我爸昨天打电话给我,他说这种场合一家人还得像一家人。
我跟在我爸后面,走到那对新人面前,方玉珩含笑的眼睛划过我爸我妈,他跟我们打招呼,他说:“干爹、干妈。”他说,“休宁,好久不见。”他根本没看我。
仪式开始前,严靳才跟着三叔姗姗来迟,甚至比老头还晚了几分钟。听说是和三叔一起,去早教中心接三叔母和弟弟了。
人家接老婆孩子,他倒是跟得紧,还真挺不拿自己当外人。
严靳和三叔、和老头、和我爸我妈相谈甚欢,几乎也不怎么看我。我真觉得奇了怪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我就像一团火,谁都怕多看我一眼,生怕引火烧身。
不过也有例外。
晚宴中途,我在长廊尽头靠着柱子抽烟时,碰到了彤彤的美术班好友,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不记得这俩人的名字了。
她们应该是刚去上了洗手间,看到我,就停在我斜后方三米不到的地方,用十分**的眼神,直勾勾地打量我。我面前的玻璃窗倒映着她们倩丽的影子。
我耳朵里,传来了分贝恰到好处的“悄悄话”。
她们说:“她怎么来了?不是被赶到英国去了吗?”
“是英国吗?我听说是法国呀?”
“无所谓吧,不过也真够可怜的,勾引了方玉珩这么多年,最后被表妹截了胡。”
“方玉珩对她家知根知底,知道她不受待见吧?我都怀疑啊,她不是亲生的!”
“你这么一说倒是清楚了,我看她手里的birkin也是假的。”
“对对对,一眼高仿货。”
我吐了口烟,转过头去对她们笑:“哈啰,好久不见啊。”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休宁,好久不见。”
我点头“嗯”了声,我说:“不好意思,你们的名字我记不住了。”
其中一个抽动嘴角翻了白眼,我又说:“不好意思哦,你们刚才的‘悄悄话’太大声,我都听到了。”
我走到两人跟前,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包,我拿出打火机重新点了根烟,我把香烟塞到左边那人手里,又把皮包捧到她面前,我笑嘻嘻地说:“烧烧看。”
她怔在原地没动,我等得不耐烦了,抓住她的腕子就要往皮面上怼,我说:“反正是假的嘛,烧烧看,烧烧看嘛。”
她尖叫了一声推开我,烟头落到地上。
我看向她旁边的矮个子,我说:“要不你来?销毁假货,为民除害?”
矮个子往后退了两步,她大声骂我:“你干什么!?你神经病啊!!!”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我吓唬她,说:“神经病打人不犯法哦。”
我还没玩够,方玉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矮个子红了眼睛,一副马上就要控诉我的模样。方玉珩对她俩说:“你们走吧,我不喜欢有人在我的订婚宴上搬弄是非。”
矮个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被她同伴推着拉着离开了。
我抽完最后一口烟,也准备绕开方玉珩,离开。
他拉住我,他颤声说:“对不起,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我抽出手,对他笑了下:“开不了口就不开啊,时间到了总会知道,早知道晚知道,一回事,不打紧的。”
方玉珩的眼眶很红,我不想再多看了,我大步往前走着。
他在我身后说:“是干妈的意思!干妈跟我爸说,彤彤是个好女孩。我......我真的......休宁......我没办法......”
我越走越快,大厅里到处灯光璀璨,好像藏不住任何心思。我像照妖镜前面现了原形的女妖怪,浑身不得自在。
我在花园、在大厅,在二楼,无头苍蝇似的地奔走着,我想要找到一个容身之处、藏身之处,我要躲进去,我要谁都看不见我、谁都找不到我。
我在花园角落找到了这样一处房间。
门把手是松动的,里面黑压压一片,隐约能看到桌椅轮廓。我把门锁起来,我靠着门蹲下。这里的隔音很一般,我还能听到远处的欢声和喧闹。
我摸了摸脸,湿漉漉的,我居然流了眼泪。原本没觉得有多难过,摸到眼泪时,鼻腔酸了,舌尖也酸了,倒是实打实感受到了委屈。
我趴在膝盖上哭,嚎啕大哭,我的眼泪落到铂金包上,我觉得太滑稽了,他妈的一切都太滑稽了,从我妈,到方玉珩,到彤彤,到今天长廊里那两个无名无姓的小丑,再到我自己。
从小到大,都有很多人爱说我闲话。
小学那会儿我乖,我安静,我听爸妈的话要当淑女,不管那些言论多么刺耳,我都左耳进右耳出,我会对那些人笑。分明是他们说话难听,却像我做错了事情一样,我拼尽全力讨好他们。
钢琴老师那件事后,或许我当真是从楼梯上掉下去摔坏了脑袋,我彻底变得不一样了。我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谁骂我两句,我就还他两巴掌,谁给我两巴掌,我就跟他拼命。
我抱着膝盖抽搐,越哭越生气,越哭越生气,浑身上下有劲儿没处使,我把手里的包砸了出去,砸得很用力,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落了一地,它仿佛是弹了一下,发出了两声不太一样的响动。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浅浅“嘶”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本来想装没听见的。”
我愣住了,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肩膀、胸口还在抽动。
我看到一个黑影立起来,走到门边,走到我身边。“啪”的一声响,屋子里瞬间亮了,我看到严靳低头看我,他额头上有个狰狞的口子,正往下流血。
我傻眼了,我不知道应该先逃跑还是先解释。我又抬起眼睛,用朦胧的视线看他,偷看他,他额头上的伤口刺到了我的眼睛。
“哭够了?”他蹲下身问我。
我吸了吸鼻子,傻不愣登地点了头。
严靳帮我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收回包里,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往外走,我跟着他,在寒风中穿过了一片梅林,又躲过了无数双熟悉的眼睛。
他把我带到车上,梅花的香味也附着在衣服上,头发上,被我们带到了车里来。
我抽出纸巾擦眼泪、擤鼻涕,然后我反应过来:“去医院对吧?你喝酒了吗?我来开车。”
严靳用手帕按住伤口,他摇了摇头:“砸得也真够准的。”
那天晚上,严靳的额头缝了四针。医生问我,怎么伤的,是不是跟你打架,是不是家庭暴力,我说没有啊、冤枉啊,可能是被包砸到了,也可能是被包里随便什么东西砸到了。
“随便什么东西......”医生抬头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多半是想骂我,但看我双眼通红,仿佛已知悔改,就没再多说。
从医院出来,我跟着严靳回了他家,我感觉自己很有义务陪他一晚。
我跟严靳在沙发上干坐着,我俩很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刻,无奈之下,我开始阅读从医院拿回来的药品说明书。度秒如年地过了几分钟,我听到门铃响了,弹簧似的站起来,我说:“我去开。”
开门之前我扫了眼可视门铃,门外站着个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又灰溜溜回到客厅,我说:“还是你去开吧......”
严靳有些疑惑地站起来:“你这么积极,我还以为是你的外卖到了。”
我眨了眨眼睛没说话,等他走到玄关处,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面白墙后面,躲了起来。
我听到门开了,年轻女人跟他打招呼,喊他严律,又关心他的额头怎么了,然后就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最后女人说:“那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严靳把我从白墙后面捉了回去,他说来者是他秘书,临时来找他签字。
我半信半疑地说:“是吗?”我问他,“我是不是妨碍了你的好事?”
他挑起一边眉毛,估计是扯到伤口,他下意识皱了眉头,他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和身边每个女人都有点关系?”
我说:“我不知道啊,但不管有没有,都跟我关系不大吧。”
我一个“吧”字还没说圆,严靳就把我扛在了肩膀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我四肢缩紧,痛感还未消散,我又被他丢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