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思谣 第15章 不忘阁奈何惊亭玉

仲冬廿六，皇上下旨于紫薇殿设家宴，款待远道而来的齐蒙长公主。

此言一出，凝兮暗道不妙。依照各国礼仪，若有外邦来人，必得于朝堂之上觐见。皇上此举，分明别有用心。

圣意难违，纵使知道此去凶险万分，凝兮仍然只能焚香沐浴，郑重出席。

跟随指引公公进入皇宫，穿过复杂的道路后，最终停留在一个三面环水的高大宫殿前。殿门上书“紫薇殿”三字，笔法有力，一气呵成，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指引公公高呼：“齐蒙长公主到——”

深呼一口气，凝兮缓缓步入殿内。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她身上，她亦悄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正位之上端坐着一个蓄着美髯的中年男子，身着明黄色龙袍，正是北恒皇帝卫卓凛。他面前放着珍馐无数，就连盛食物用的碗碟都是黄金打造，奢靡至极。

在他右侧下方，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她案上的食物样式比皇帝略少，但道道精致，盛酒的玉壶在灯烛映照下散发夺目光芒，此人应当就是后宫之主顺贵妃奚氏了。

继续往下看，四张木案对称分布于两边，分别坐着三位雪肤花貌，保养得当的女子，另一张案前空着无人落座。凝兮猜测，她们便是卫帝后宫中嫣雪清柔四妃中的三位，只是不知分别是谁，另一位又为何缺席。

嫔妃之后坐的则是其他皇亲国戚，想必皇子公主都在此列。

毋庸置疑，殿中这些人，就是北恒血统最尊贵的人。

“齐蒙珂迩凝兮，见过皇帝陛下。”凝兮微微俯身行礼参见。

卫帝闻言，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公主自远方而来，一路奔波劳累，这几日休息得可好？”

晾了她许久，如今还装得一副关心样，凝兮心中了然。

“回陛下，凝兮休息得很好，只是心系和亲之事，时时刻刻都盼着今日。”

“哦？公主有何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凝兮抬起头，表情落落大方，“承蒙陛下仁慈，多次施恩，我阿弟一直心怀感激，特让我来到昉都，择一心仪儿郎，以便亲上加亲，成全两国之好。”

卫帝笑道：“公主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不如……”

“不如从皇子中选择一位，以彰显两国友谊。”凝兮顺着接话，“早就听闻贵国三皇子卫属年轻有为英明神武，有陛下您当年的风范。凝兮心中向往，愿与三皇子结夫妻之缘，特请陛下成全。”

话音未落，殿中已有数人变了脸色。

双手交叠端坐的顺贵妃眼中流转着一丝喜悦，对于这个提议她是万分同意。与此同时，另一位嫔妃微微皱眉，不自觉地用力掐住衣衫，应该就是三皇子的母亲嫣妃。

孰料卫帝突然发出一声疏朗的笑声，“公主说得不巧，朕昨日已经答应属儿，择一吉日为他和奉常之女段干氏赐婚，自然不能再娶公主为妻。”

怎会如此？

凝兮压下心中慌乱，笑问道：“陛下，为何从未听说过三皇子有意与奉常大人家结亲？”

“诶，此乃天赐良缘。属儿曾在灯会上遇一女子，颇有好感，查探之后得知竟是奉常段干启的女儿，于是立刻就来求朕赐婚。朕看他真心求娶，便成全了他。”

嫣妃闻言，眉目中忧愁已解，又恢复了端庄的模样。

灯会？莫非是冬至那晚。

“陛下英明。”凝兮赶紧随机应变，“既然三皇子已有婚配，不如为凝兮选一大臣之子，北恒男儿个个英武……”

不待她说完，卫帝便打断道：“公主来时尚短，还未好好感受北恒的风土人情，结亲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凝兮还想说什么，卫帝立刻抬手制止：“此事往后再议。”

“是凝兮心急了。” 她表面无恙，内心气极。眼下成亲之事不成，只能另想他法，可自己的处境只会越拖越不妙，实在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

卫帝又道：“公主亭亭玉立，美名天下皆知，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朕赐你一封号，亭玉美人，往后便住在宫里吧。顺贵妃——”

“臣妾在。”一直在看笑话的顺贵妃起身答道。

“御花园辰湖西南面有一处空闲已久的楼阁，着宫人立刻收拾修补出来，赐给亭玉美人居住吧。”

顺贵妃柔声道：“是。只是那处地方不大，也没有名字，不如请皇上御笔？”

“古书上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朕今日见公主，正有此感，就取个‘不忘阁’。”

“极好。”顺贵妃赞同道。

一旁的宫人赶忙备好笔墨纸砚，只见皇上大笔挥就，将‘不忘阁’三个字写得入木三分。观其笔迹，原来‘紫薇殿’也是出自皇上之手。

殿中众人纷纷赞叹卫帝妙笔，热闹的宴席尽显和谐喜乐。

凝兮就这么沉默地看着这二人将自己的归属确定下来。

从未听说过给异国公主赐什么美人封号的，如此轻薄，实在冒犯。可她又能说什么呢？无非是笑着应下。

封号事小，重要的是皇上并未言明想要纳她为妃，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住在宫中偏僻之处所图为何，似乎已经明了。

当初的曦微郡主，是否也如她今日一般，在上位者三言两语中就确定下未来的悲惨命运。

皇权之下，别无他法。

自古红颜多薄命，原来是拜这样的男人所赐。

心不在焉地参加完夜宴，凝兮坐在一顶软轿里被送往不忘阁。

拾玖和程苡簌都在驿馆等待，独她一人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她一直在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解此危局。能否直截了当地杀了卫帝？显然不能，除非她想整个齐蒙给她陪葬。或许只有委身于卫帝，想尽办法得到他的宠爱，才能避免他将自己作为赏玩之物赐给朝臣贵族。

可凝兮实在不甘。

卫帝此人表面宽厚仁慈，实际阴险狠辣，她光是看着那张满是胡须的脸就快受不了了，更别提在他面前演绎深情刻意献媚。

他怎么配？

谢征南正带人在宫中例行巡查，忽见辰湖边有几位公公抬着软轿经过，不免上前查问，“此为何人，去往何处？”

为首的公公颌首答道：“回郎中令，这是陛下新封的亭玉美人，赐住不忘阁，奴才们正送美人归阁。”

“原来如此，夜深路滑，公公慢行。”谢征南不再疑惑，吩咐下属让开道路。

软轿经过时，恰好一阵冷风吹拂，堪堪带起帘子，露出了凝兮蕴着淡淡忧愁的美人侧脸。

谢征南心中一颤。

……

待他回过神时，轿帘已落下，美人已远去，方才的一幕仿佛镜花水月，顷刻消失不见。

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怪异感觉，谢征南收回目光，带领队伍继续向前巡视。

凝兮心神不宁，整个人都不太清醒，方才抬轿子的公公似乎停了一下，她也没太注意。直到有人叫她，说到不忘阁了，她才从混沌的精神状态中抽离出来。

眼前是一处古朴典雅的楼阁，二层三层四面环风，想必是登高望远的好地方。阁前被宫墙围出的空地上，还种着几株梅花，如今尚未开放。

阁后是连带着的几间卧房，最中央的那间点着灯，宫人们已将其收拾得干净温暖，只待凝兮入住。

若不论其他的，此处当真是一个清幽别致的好地方。

送凝兮来此的公公们自觉退到宫墙外看守，宫门大敞着。

不忘阁的一层前后连通，从背面的小门出来就是卧房所在，凝兮坐在榻上，静静听着风拂过水面的声音——窗外就是辰湖。

不知坐了多久，不忘阁突然传来内官的声音。

“皇上驾到——”

果然，不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起身走到阁前的空地，凝兮俯身行礼：“陛下安康。”

“免礼。”卫帝越过她，径直往卧房走去。

凝兮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怎么不跟上？”卫帝转过身来问道。

“凝兮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自然是赏赐你。”

“敢问陛下，何为赏赐？”

卫帝笑道：“朕以为你知晓。”

“陛下是天子，凝兮一介女流，自然看不透。”

“你若不知，朕做给你看便是。”卫帝走近她，伸手欲触碰她的脸颊。

凝兮慌忙躲开，“陛下，北恒是重礼仪的国家，想必人人都是君子，凝兮怎样无所谓，但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好，还请陛下三思。”

卫帝闻言，朗声大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的所有人都是朕的子民，自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都应归属于朕。朕今日硬要你伺候，有何不可？”

“那凝兮敢问陛下，为何不给凝兮一个名分？”

“亭玉，朕不妨直接告诉你，能得朕的喜欢，是你的荣幸。往后，你也将作为朕赐予有功之臣的奖赏。”卫帝凑近她反问道：“朕要如何给你名分，给你官妓的名分吗？”

凝兮立在原地，竭力抑制心中的怒气。

“我好歹是齐蒙的公主，陛下如此折辱于我，就不怕报应吗？”

“朕是天子，有真龙之气护体，亦是上天选中的人，只有朕才能让其他人得到报应。譬如，你若不愿，朕便断了送到齐蒙的金银，让整个齐蒙看看什么叫报应。”

她真想一巴掌拍烂眼前这个伪善的嘴脸。

“走吧，好好侍奉朕，是你唯一的选择。”

卫帝说完，欲往卧房而去。

凝兮无法说服自己放下尊严跟上，如果必须如此，她想她会抛弃所谓的道德感，一刀取了卫帝性命。

若不能救己，还谈何救世，她并不想懂什么叫忍辱负重。

就在这时，内官又通报道：“雪妃娘娘驾到——”

只见一名身着素色宫装的绝色女子踏入宫门，缓步行至凝兮面前。她并不是今日夜宴上的三位妃嫔之一，应是缺席的那一位。

卫帝看见雪妃，整个人忘记了动作。

“雪儿，你，你终于愿意见朕了。”他的声音带有一丝颤抖。

雪妃并未向他行礼，只轻轻握了握凝兮的手，以示安抚。“臣妾若不来，这宫里岂不是就有第二个曦微了。”

听见曦微二字，凝兮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她。

卫帝急忙道：“别提这个名字，雪儿，朕不是这个意思。”

“今日臣妾就在此看着，皇上若硬要毁了凝兮公主，自然没人能够阻止，请便。”雪妃的语气淡淡的，不见任何喜怒。

“你这又是何必呢？”卫帝抬手牵住雪妃的手，“雪儿，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把自己关在若雪殿里，不让朕踏足，你可知朕有多想你！还有和妜，咱们的女儿，她已经长大了，出落得极美，像你一样。”

雪妃一把拂开卫帝的手，“皇上的想念，臣妾消受不起。”

“难道你今日就只是为了亭玉才来见朕？”卫帝不愿相信，眼前的女子对他没有半点情意残余。

“她不叫亭玉，她是齐蒙的凝兮公主。”雪妃抬起头与他对视，“纵使她不是曦微的表侄女，臣妾也会来。”

“雪儿！”

“臣妾不想再看见如曦微那般痛苦的女子，皇上，这么多年过去，你可还记得当初曦微绝望的模样？”

“够了，别跟朕提这个名字，朕不想听。”

见他这么轻易就愤怒，雪妃心中只剩冷笑。

“朕走就是，你别生气。雪儿，你能来见朕，朕真的很开心。”

雪妃无动于衷，侧身让出通往宫门的道路。卫帝无奈，叹了口气后离去，全程没有看凝兮一眼。

“多谢雪妃娘娘救命之恩，凝兮无以为报。”她感激极了。

雪妃并未多言，只轻轻点了头。

凝兮问道：“方才听雪妃娘娘提到曦微表姑，您与她是好友吗？”

“曦微是我一位故人，凝兮公主，你莫要多问。”雪妃不算温柔，她整个人就如同封号‘雪’字一样，冷冽美丽。

“原来冥冥之中表姑一直在保佑着我。”

“今日皇上走，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来了，凝兮公主自己多加珍重。明日我会命人去驿馆将你的婢女接进宫内，予你也算有个照应。”

“雪妃娘娘大恩，凝兮在此谢过。”她郑重地向雪妃行了个礼。

“好好休息吧，夜晚还很长。”雪妃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不忘阁。

凝兮独自站在庭前，吹了好一会儿冷风，直到眼睫盛上一片雪花，她才惊觉——

原来又下雪了。

回到卧房内，凝兮关上窗户，躺在床上静静感受平平安安活着的感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梦见了在齐蒙的日子。先是自由自在的白榆下，她和江临澜坐在那棵白榆旁，互相依偎着，画面一转，她放肆地在朝华殿院中荡着秋千，江临澜就在不远处看书，桌上摆着葡萄和蜜橘，阳光洒下来十分温暖……

夜晚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