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机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雇了马车出城,前往别院。别院有温泉,虽然也不知谁会在六月酷暑里泡温泉。
无论如何,泡进池子里,一夜的疲乏都得到了舒缓,她在水下憋了许久才浮上来。
眼底眉梢,尽是烦闷。
她伏在池边,还未有动作,就又感觉到。流出来了。
她瞬间又红了脸,直接将脸埋进臂弯里。到底多深啊……!
只是想到罪魁祸首,那红又渐渐褪去,她紧紧抿唇。
他一直觉得她好掌控,她后来也觉得自己确凿是有些好掌控,但只是有一些而已,无伤大雅。
只是她自顾自想要开解他的心结,谋定一个又一个计划,仿佛就算波折最终也会达成,苏清机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尽善尽美,有始有终,不外如是。
可没有人能尽善尽美,万事皆有求而不得的道理,她本应比任何人都通透。
他的确对她爱慕难舍,无法忘怀,可他也的确不欲再越雷池。
泾渭分明,两不相犯。
她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苏清机在别院待到黄昏才回城,翌日告了假,称是旧疾复发。
公仪襄前来看望时还挺早,不过他在厅中等了两个时辰,不由得没耐性了。虽然苏府的门房是说了苏相不见客,可还真的不见他啊?
昨日苏相就没上朝,皇帝说左相同他告过假了,满朝人自然没什么好指摘的。可是下了朝使人一问,竟得知苏相昨日黄昏入了宫,仿佛是没出宫。
苏相的踪迹消失在宫中,没上朝,翌日黄昏从城外回了家,然后再次告假。闭门谢客。
虽然听到有人疑心这君臣二人有何私情,但公仪襄权当听乐子,根本没往心里去。这摆明了是他们二人又要联手做套了啊。
他等了一日,没等到苏相命人来叫他。
公仪襄心中顿时升起警惕,苏清机不用他还能用谁?他想用谁?谁能比他更趁手吗?
结果就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
苏清机一贯冷漠无情,公仪襄也算习惯了,他不信苏清机真的不需要他。
他四处望了望,佯装出了门,转头又翻.墙进来,姿态十分驾轻就熟。无声到了苏相所住的院前,又翻.墙进去,绕过一片茂密竹林到前面,现在被看见也无所谓了。
“苏相旧疾是否严重,需要公仪寻访名医?”笑盈盈问了后,才意识到没叩门,这多有失礼数。他补叩两下。
房内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公仪襄桃花眸中志得意满,等着苏清机让他进去谈。
“本相没有传你。”
“滚。”
公仪襄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
他心中终于又生出忐忑,苏相平日是好脾气,少有冷脸,总是神色淡淡。自从撕破脸后,仍然没有变过。他不知不觉便狂妄了些,苏相也一直没有在意。以致在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上,他常常忘记苏相是以什么口吻对他说,想要为他办事,首要是顺从。
他连问询都不敢,在这六月酷暑的日光下手心发寒,应声都没有。怎么来的怎么滚了。
苏清机已经执着书册到榻边,竹影斑斑,阴凉宜人,她躺下身,书册盖到脸上。
内室冰鉴中的冰不多,房内没有炎热之气,清凉消暑。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头也有些疼。
若是无事,苏清机没有点灯熬油的习惯。她到花厅用膳,而后令人备水,继续自己因为繁忙而中断数次的药浴,出浴时已经月上中天,头也没那么疼了。就是睡不着。
苏清机脚步漫漫,到案前坐下,撑着额头,纤长手指不经意摸到一枚冰凉沁手的棋子。十五岁时他给的玲珑玉棋。
指腹摩挲着玉子,轻轻推起来,又按倒下去。
她在沉沉夜色与皎洁月色下反复重复,偶尔月色会照到玉子,莹亮如星闪过苏清机眼眸。
苏清机眸色在一片漆黑之中,只垂目看着。整个人是从没有在人前显露过的平静纤弱,苏二小姐模样。
少年时二老不许她看杂书,她便抓住一切机会偷偷看,粗略记住,然后在先生的课上走神回想。
黄老佛道她均有涉猎,无论是轮回还是成仙都各有见解,当年与青云观的随云道长论道时亦侃侃而谈。
苦海回身,道法自然,有时强求无益。
可……
清寂沉夜,窗外西府海棠不时被炎热夏风吹得沙沙作响,“啪”的一声,玉子轻轻被按在指腹下。
苏清机拂开玉子,趴到案上,脸埋在手臂间。踢了踢脚尖,却又踢到椅腿。
她默默抱住脚踝,在臂弯中咬唇。
烦死了。
子时她才回到床上睡觉,辗转反侧,到平日起身上朝的时间醒来,睡过去后,五更末又被吵醒。下雨了。
惊雷乍响,一道白光闪过,随后雨声落了下来,愈来愈大。房中的冰气儿在此时显得有些寒凉,苏清机把被衾拉到眼睛下面,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
夏日多梅雨,也不知会不会有涝灾,若有哪里的堤岸塌了,便不是小事,万一再有什么坟堆被冲的事,防疫也很紧要。
苏清机漫漫想着,还是掀开被衾坐起来,点了灯端到案前,铺纸研墨,执起笔,先细细梳理暴雨治安。
她写了一个时辰,雨也下了一个时辰,天色一直很暗沉,看不出是清晨模样。
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不必她担心,她过去把灯台都点亮,找到水利相关的书册,披了外袍继续看起来。
苏清机的预感应验,这场雨下了三天仍未见停,幸而她已经知会户部和司农寺提前预防,暂时还没有什么大事。
雨声嘈杂,芃娘在廊下提了些声:“幸而大人让我们把花都护住,不然哪经得起这些天不停歇的暴雨……”
苏清机正要应声,外面似乎有人撑伞跑过来,禀道:“大人,公仪大人来了。”
公仪襄他又来干什么,苏清机没兴致和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根本不打算见,可公仪襄好像已经来了,因为她听到芃娘说:“大人止步!我家相爷不见客,来人——”
“相爷,公仪非是无事前来!”公仪襄抢声道。
又有什么事,苏清机让人把他带到花厅,将披着的外袍穿好,不紧不慢到花厅见他。
热茶恰时奉上,苏清机执起茶盏呷饮一口,话音平淡:“说罢。”
公仪襄原本有些紧迫,可看苏相这样从容冷静,不由得也冷静下来,语速很快:“我也是才探到消息,陛下这几日病了不朝,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可据说很是严重,高热不退,到今日,御医都不敢用药了。这事郑轸他们定然还不知道,若是知道,只怕还不知会生什么心思……”
苏清机手中茶盏遽然摔落地上,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若非自己特别的人情人脉,公仪襄也不敢相信只是短短几日皇帝就病得这样重,他准备详细解释一遍,可苏相霍然站起身,疾声厉色:“备马!”
虽然早知苏清机是个彻头彻尾的忠臣,可是看他副社稷动荡的惊惧神色,他还是有些不舒服,但他都忍下来,快步扯住他,沉声道:“苏相,我知你忧心,只是还需从长计……”
他被猛然甩开,苏清机看都没看他一眼,冲进了雨幕中,消失不见。
公仪襄定在原地。他原先还以为这君臣二人先后称病是约好的。原来不是啊。
不管了,等苏清机要用到他时,自然会让人来传他。下着暴雨,公仪襄也不想来回奔波,坐了回去,只不过之前的得意忘形都收了起来,坐都坐得端直,沉心饮茶。
余光看到方才立在苏清机门前的那名女子,应是苏清机的妾室,很焦急担心,声音都有些压不住了,让他听得正着:“这样大的雨,究竟是什么事让大人冒雨策马出去?!”
奉茶的婢女也茫然:“不知道啊,里面的公仪大人没说几句,大人就立刻让人备马,会不会是宫里出事了?”
那妾室来回转圈,担心极了:“宫里又会有何事?不会又要牵连大人吧?”
公仪襄执盏的手忽顿。
他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皇帝病了不朝,人尽皆知。怎么苏府好像全未听闻一般?
他摩挲着茶盖,该不会,苏相根本连皇帝病了都不知道吧?
暴雨瓢泼,苏清机策马进了宫城,下马时险些跌下来,冒雨跑到雍和殿,雍和殿外,连明昙的脸色都不怎么好。见到她,笑都没有了。
苏清机制止了她问好,白着脸**径直入内殿,御医正在诊脉,见到她,顿时不知该做什么。
苏清机快步到龙床前,一眼便看出他确凿烧得极重,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先疾声问御医:“陛下何时病的?都有何症状?用了什么药?现在如何了?!”
御医有些惧怕苏相,颠三倒四俱答了,皇帝病势凶猛,这几日用了不少药,已不能再轻举妄动,现在烧得极重,若再不能降下些,只怕有性命之忧。
苏清机闭了闭眼,雨水滚落脸颊,她先令御医继续看,又问一旁德福宫中情形如何。
德福到角落低声答道:“暴雨降前,陛下便隐约有了病症,早做了打算,无论轻重,消息都封住了。”
早做打算?是何打算?所有人知道,唯独瞒着她?
苏清机掐住手心,冷静问:“都打算了?”
德福闻言震动,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答。
他不答,苏清机也知道。江焉病得突然,却还能在早朝前一一下令,甚至特意吩咐瞒着她,一定什么都想到了。
苏清机知道最好的做法就是明里出宫,等于昭告天下他只是小病而已,这样方能不误大局。
可她现在不想管什么大局。
苏清机从角落快步回到床边,凝声问:“若用针灸是否可行?”
御医吓得同样震动,“这如何使得?有损龙体怎——”
他被苏清机打断:“那就是可以了?”
苏清机神色冷凝:“你将医案拿来,再备银针。”
御医惊骇:“这?!”
苏清机看也未看他,俯身捞过江焉手腕。“你不敢担的责,本相来担。”
德福上前拉过御医:“大人快些吧,现在耽搁不得啊!”
苏清机一边诊脉,一边令明昙备水,热水过来,门又闭上。她先褪了他的衣物,擦拭一番,才检查起他的情形。门被叩响,她大略用被衾盖好,从御医手中接过医案与备好的银针,再度嘱咐了德福几句话。
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苏清机快速翻阅医案,一分神都不敢错,拉下被衾,早已烂熟于心的穴位,她却要用手来探过确认,才敢下针。
他的皮肤烫到灼人,外面暴雨倾盆,无端端扰乱苏清机的心绪,她起身将灯盏拿近,观察他的容色反应。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清机将针取下,拭去他额间汗迹,新写了副方子叫御医过来看。
药还没好,便有人找由头入宫,苏清机交代了几句让德福打发走,而后只一心催药,待药熬来,快速晾了喂给他。可他不喝。
苏清机深吸口气,克制住指尖的发抖,取帕子将流下的药擦去,将药碗也放下。
“陛下?江焉?”
苏清机俯身,捏捏他热烫的脸,凑到他耳畔,极力冷静,“江焉,醒醒。”
“我不如你会照顾人,你不醒来,我没法给你喂药。”她与一个高热昏迷的人讲道理,语气冷静又理智。
只是高热昏迷的人默然无声,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苏清机只能再度试着喂药,可她总是喂洒。
纤细手指紧扣药碗,她沉默看着他,良久,突然想到那晚。他似乎抱着她从床上下去,渡了几口温甜茶水给她。
苏清机放下药碗去将门关好,确认不会有人闯进来,才饮了一小口倾身覆到他唇上,舌尖探进去,一丝一毫都不敢冒进,只怕将药洒了,笨拙艰难撬他齿关。
勉强许久,才有一丝缝隙,她连忙将药喂进去。整整一碗药,如此才喂完。
他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仿佛只是熟睡。
苏清机一边拭去唇上痕迹,确保不会被看出,一边再度攥住他手腕。
他就算最近没有从前那般康健,可怎么会突然便病重到这个地步,御医苑又不是吃干饭的。然而无论怎么诊,结果都如御医医案上写的一样,就是突起高热,甚至没有风邪入体。
苏清机在侧守了一个时辰,江焉的病情终于出现点波澜,脉象反复,她放开擦拭的手,想再用银针试试,可下一瞬,床上一直昏迷的人猛然坐起,她的手被用力反攥住。
他烧得泛红的眸子锁住她,轻抚她脸侧,哑声喃喃:“清机……”
苏清机什么都来不及想,屏息轻声应:“我在。”
他手指拂到发丝,沾到水色,似乎定神看她,声音也轻了起来,只是说得很快:“清机淋成这样,须快沐浴,我这就让人备水……”
都什么时候了,她淋这点有什么要紧,“陛下放心,我没事,现在要紧的是你,你有哪里不……”
她的话音随着他的猝然倒下而消弭。
苏清机刹那间心头空了一块,茫然慌张探颈间鼻息,确认他只是烧糊涂了突然惊醒,她深深闭上眼,无暇顾及剧烈慌乱的心跳,将伏倒在自己肩头的人安放回枕上。
即使他已经消瘦了许多,也是成年男子的身量,苏清机其实很吃力,可她一无所觉,微微喘着气再度捞他手腕。有变化,就是有转机。一日多次针灸到底不妥。
然而直到夜雨瓢泼,江焉的情况愈发糟糕,病容支离,苏清机甚至不得不令人“留”住御医。
苏清机不知道怎么到这步田地,明明不久之前,他还不紧不慢对朝臣说她告假不朝。
烛花爆响,一派肃凝,德福悄步进来,低声禀告苏清机:“相爷,有两人意欲传递消息,已经押下。”
苏清机点点头,“我知道了。有劳你。”
在德福离去后,苏清机继续守着。她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雨天,繁密浩大的雨势如同梦魇一般。
苏清机静静垂目望着床上病重的人,不知过了多久,脱掉靴子,放下了银纱帐。
在隔绝一切的密闭床帷间,苏清机找到当初他所指的暗格,打开。里面放着两份圣旨。
都是他的亲笔字迹,已经加盖玉玺。
一份上面写着,倘上有意外,择定安王嫡幼孙继位,定辅政大臣四位。感念左相苏清机忠心可鉴,劳苦功高,另加封秦国公,授太师衔。
另一份上,却极为直白。赐左相苏清机免死金牌,予摄政之权,倘新帝昏庸,其可取而代之。
纤细手指微微发抖,苏清机缓缓将这两份圣旨放回去。
她回身,不知何时出现的泪珠落到他眉睫,又顺着隐没他鬓边。
做下这身后“打算”时,他心中在想什么?
苏清机不知道,她也不想再想下去。
她握住他无知无觉的手,低眸望见他腕间的红珠串。青云观开过光的法器。她的指尖极轻地摩挲那红珠子,深深阖上眸。
江焉早就打算过了。
无论如何,要保住清机宝宝性命。
如果有人要杀佞臣苏清机,那就让佞臣苏清机无人敢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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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急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