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到顾扶危声音时,苏清机便知道糟了。
她悄悄觑某醋缸,果然,那容色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好看。
早知道便不直接定三楼位置,二楼观景也很好。
然而没有早知道,苏清机斟酌着说什么,可是又卡在了称呼上。
……她绝不会再脑子打结唤什么“哥哥”的。
思索片刻,她决定直接省略掉称呼,“广济楼的茶一向好,您觉得味道如何?”
他们来时便饮了此茶,那时她没有问,顾扶危来了后,她却找起话来。
江焉望着窗外河边人山人海,淡淡颔首:“尚可。”
什么尚可,估计已是酸的了。
苏清机哦了一声,又问:“说来去岁端午时您是在何处游玩?”
“太极殿,见大理寺卿。”
“……”这倒不算无趣,只是勤政的皇帝也是真的劳累。
苏清机细想一番,自从他亲政,很少享乐,宫宴骤减,连南府的乐舞都削减大半。
加之对她之外的奸佞之辈一律斥责,算得上是一改奢靡之风,涤荡清正风气了。
“陛下辛苦。”她低声说。
江焉转过头。
她似乎是真心这样觉得,眸色复杂难言,见他看过来,只是抿唇莞尔,双手奉茶点到他面前。“江公子尝尝?”
江焉根本无法拒绝。他也没想要拒绝。
广济楼的茶点历有美名,一道桃杏春从初夏至仲夏,各有酸甜滋味,苏清机却没心思在意。
自从顾扶危出现后,对面人的兴致骤然跌至谷底,那就算按捺住也会从眼底眉梢冒出的欣然雀跃全都被严严实实敛去,平静冷淡。
怎么会醋成这样啊……他真的是醋缸化人吗?
苏清机心不在焉,这里不比雍和殿,人多又眼杂,那边还有两个朝廷官员,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只能尽力挑起话题,可他始终冷冷淡淡。
虽然冷冷淡淡,却句句都应答。
好好一场龙舟赛,下面锣鼓喧天,苏清机却不上不下,很难不走神沉思——他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他“改过自新”、“迷途知返”,断然退回君臣位置,绝不肯越雷池一步。
正是因为顾忌那心结,苏清机才迟迟没有开门见山与他谈。
他收她的海棠盏,收她的五色绳,牢牢遵她的话。
冷脸,但会被她约出宫到这广济楼来。
他的心结没有束缚住他,或者他出于某种缘由罔顾了心结,选择放纵沉溺。
但他由始至终,都没有要进一步之意,哪怕明明垂手可得。
他只是没有拒绝她而已。
他平静而雀跃地接受着她的亲近,同样平静而理智地等待着她随时的抽身。
苏清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错,她觉得应该是没有错的。
所以那个心结才至关重要,爱慕之人回心转意,他却没有被惊喜砸昏头晕头转向,反而其实根本不觉得她是真的“回心转意”。
会是因为什么呢……
不描而黑的长眉眉心微拧,她垂着眼帘,并不能看清眸色。
江焉静静抬眸,望了眼玉帘。
幸而有帘遮挡。
不然,就会有人看到她比起男子更肖似女子的神态。
佞臣苏清机即便是在走神时,眉目间也是少年意气,一颦一笑都更肆意,哪怕她容貌殊丽,别人只会觉得她貌若好女,不会怀疑她是个女子。
可此刻,她那些熟稔于心的细微神态都敛了起来。
不是佞臣苏清机在走神。是苏二小姐。
江焉没有看向顾扶危那边,只是静静呷茶,直到她终于不再走神,往下瞧了眼赛事,一轮已经结束,正在暂时休息时。
她道:“臣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办。”
他便道:“那你去忙,朕便也回宫。”
可她又道:“臣正是要与陛下同路。”
无论同路与否,她的意思都是不想再于这广济楼待下去,不是吗。
他颔首:“那你便同朕一起。”
谁都没有关注押注结果,她为他开道,又在他踏下楼梯时落于后面跟随,某处有器物摔落,不过谁都没有在意。
顾扶危本是随意一瞥,谁能告诉他他看到了什么??
半杯茶水就这样跌洒下来,卫知微疑惑随他看去,在认出离去背影的一瞬间,手中茶盏瞬间也跌了下去,一片狼藉。
“泊安哥哥,你怎么了?”舒窈被吓了一跳,更多的还是担忧。
卫知微的夫人同样也是,“夫君?你与师兄看到了谁?”
卫知微闻言,与顾扶危对视一眼,俱是愕然讶异——苏相与陛下怎么也在这儿??
苏相,陛下,两个人,都没带随从,这是微服私访?还是京城哪里又有问题?总不可能是二人单独来看龙舟赛,顾扶危想都没想。
卫知微于京城风向很是敏感,他清楚记得一年多前京城疯传的流言,尤其,皇帝抛下一切日夜兼程赶赴岳州,只因苏相在那里。
他无意识想到这一点,自己都觉得震惊离谱,流言终究只是流言,没有证据,只能算作有心之人的构陷,虽然一个六宫空置,一个仍未娶妻……但……应当不会吧……
从广济楼回到宫中,日头正烈。
江焉也不舍得放她受晒,而且她也没说要下去,便一直到马车停下,才道:“你要去办什么事便去吧,朕也要回去休憩。”
她有些惊讶,而后道:“臣会很小声的,必不会打扰陛下休憩。”
江焉愣住,她不是要去哪里,而是要一路与他同回雍和殿?她的话意思是,还要在雍和殿待好一会儿?
罢了,无所谓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江焉只是道:“若是烦心,便让德福送些点心羹汤。”
烦心?苏清机很快意识到他指的是公务,也是,谁对着公务能时时愉快呢?
“那臣谢恩。”她莞尔道。
江焉其实并不困倦,方才只是那样说而已。他没想到她会留在雍和殿。
话已出口,江焉也无意找补什么,从外殿穿至寝殿,他轻抚案上出自她手的那只漂亮陶人儿,伫立许久,终究还是宽衣躺下,什么都没有想,阖眸,昨夜夜深才辗转睡去的倦乏漫上来,令他渐渐睡去。
也许是知道她就在不远处的地方,他睡得极沉,醒来时竟然天色昏昏。
江焉坐起身,半曲着腿,目光虚幻落在被衾,良久才清醒,闭了闭眼,却仍不受控制地挑了件不会显天威富贵的衣裳换上,佩好腰带玉佩才出寝殿,隐约的声响模糊响在静谧殿内,令他无法不雀跃起来。
她仍在。
只是旋即,他想到她为何会突然找由头从广济楼离开,静静处理这样久公务,心又沉了下来,宛若没有尽头。
他停在原处,她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平静的神色中终于又隐隐而深切的嫉妒。
在他为她数次心不在焉,数次强逼自己处理公务心中却仍只有她时,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会不会当有一天她也喜欢他时,也会为他如此这般心乱意乱。
原来她是会的。
只是,不是为他而已。
顾扶危与卫知微私交甚笃,能由卫知微妻子带着等待,又熟稔凑到顾扶危身畔,而顾扶危也未觉不妥的女子,一定与他们有着非同寻常的情谊,那情谊于顾扶危而言一定很是深厚。
清机玲珑剔透,又怎会看不出来。
江焉从前,偶尔也会想清机吃醋的模样。她贯来冷静从容,若是吃起醋来,不知会不会是另一番从未得见的气鼓鼓模样,一定……可爱极了。
江焉不知她此刻是何神态,也不知她此刻是何心情,连她吃醋的模样他都想象得艰难,更难以想象她如自己此刻般嫉妒。
清机才貌过人,处处绝等,她从来只会向下望,怎么可能会仰眸嫉妒。怎么有人配她仰眸嫉妒。
江焉知道自己此刻面目一定很难看,他强行收敛心神,想回寝殿平复一二,可他听到脚步声。
他走出来,对上她微微睁大的眸,圆圆的,极可爱。
“臣还以为是感觉错了……”她很快收敛了容色,弯弯眸,“原来真的是陛下醒了。”
江焉本来早该麻木,可是这一瞬间,他心跳激烈,无法抑制地想,她这样可爱,叫他如何才能不喜欢。
“时候不早,你还要继续忙吗?”他只是不疾不徐朝御案走去。
她似乎看了眼天色,一本正经说道:“臣实腹中饥饿,陛下便管臣一顿饭?”
用了晚膳,她一直到宫门落钥前才从雍和殿离开。
她看起来没有哪里烦心,也没有哪里不高兴,甚至专心致志地吃蜜粽,与粽叶粽绳搏斗了好一会儿。
以致江焉的梦里,都是她团坐一角吭哧吭哧剥粽子。
是个好梦,江焉醒来时久违地心境平和,她总说他郁结于心,要排遣疏解。
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她这样入他梦就够了。
不要再像其余时候,总让他梦到她与别人携手浅笑。
再一会儿便能见到她了,江焉更衣梳洗,连上朝都值得期待起来。
只是目光率先看向首位时,那里却空无一人。
江焉瞬间提起心。
他安于现状,惧怕一切变故。如无意外,她绝不会突然缺席早朝。
一下朝,他立刻让人去探听苏府情况。
德福很快回来,气喘吁吁,“陛下,苏相似是病了,让人去抓了些药。”
病了?江焉始料未及,旋即容色凝重,昨日天色很好,连风都是热的,好端端怎么会突然病了?
他不住踱步,想遣御医,可不过是多此一举。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困在这座皇宫里,写张关怀圣旨而已。
一连半月,朝中流言愈演愈烈,甚至说左相重病缠身。
江焉忍了几日,再也再也忍不住,径直出宫前往苏府。
苏府众人往来匆匆,江焉的心一沉外沉,根本无须引路,大步流星到了她的门前,她应是听闻消息,恰好将门打开。
“陛下请进。”她弯弯眸。
江焉控制不住地上下端详她,她似乎是有一些虚弱,眉眼病恹恹的,穿得也很随意,长发低束,应是刚从床上起来。
“怎么病了这样久?是什么病症?怎么病的?”他的语气不疾不徐,问得却很多,连多余的话都来不及说。
苏清机闻言,一副心虚的模样,很是难以启齿:“咳……”
她清清嗓子,他却立刻紧张:“怎么咳了起来?”
苏清机:……
“是这样……”她的头愈垂愈低,声音也愈来愈小,几若蚊蝇,支支吾吾,“臣那日回家后沐浴……不小心睡着了。”
江焉愣住,听她愈说愈羞窘:“然后就病了……”
是……这样?“那怎么会病这样久?”他情不自禁问。
谁知她却更羞窘了:“陛下也知道臣一向将人摒退……臣醒来时,已是高热……”
原来竟是这个缘由,难怪她这次养得这么低调,江焉勉强问道:“那现在如何了?”
苏清机闻言轻叹一声,又有些恹恹的烦恼:“夏日伤风最是恼人,臣也没有办法,慢慢来吧。”
慢慢来是如何养?日日咳嗽喝药?这如何能行。
江焉随着她的脚步,在桌前坐下,思索片刻道:“不如你抽空去御医苑,看看他们的方子?”
苏清机诧异,失笑:“小病小痛,何至于要去讨堂堂御医的方子。”
江焉知道自己小题大做,只是若有法子,为何还要让她日日喝苦药将养?
只是她不肯,他便也无法劝服她。
气氛一时沉寂。
苏清机打破沉寂,明明人有些懒懒散散的,可笑却很轻快明亮,“陛下今来探望于臣,臣心中感激动容。”
江焉有一瞬的沉默,移眸向一侧,“朝中众说纷纭,朕不放心。”
明明就是自己担心,还要扯些正经之辞。
更明明知道她知道。但还是要掩饰。
苏清机托起腮,望着看帘幔的某人。
这是撒娇吧?
隐晦又直白,委屈又撒娇。
她只是哦了一声,“陛下大可放心。”
“臣还要为陛下出生入死,必不会让陛下烦忧的。”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道:“你既没有事,那朕便回宫了。”
苏清机歪歪头,“陛下的意思是,顶着烈日炎炎,从宫中到臣面前,只是为了看臣一眼,就要回去?”
竹声摇摇,江焉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里是她的闺房。
上一次,她还要请他去花厅叙话。方才,她却请他……入内。
江焉心头微乱,答非所问:“你在房后栽的这片竹倒很适宜。”
苏清机朝内室看,在这儿好像看不到她房后的竹影吧?
不过不重要,反正是他随口找的话,苏清机待客的架势很足,“陛下鬓边似有轻汗,臣让人取冰来?”
“不必!”他想都没想拒绝,现在虽然暑热,可她还在病中,如何能受冰气?
紧接着,他意识到她方才说了什么,整个人几不可察一凝,抿唇,如常道:“备茶即可。”
苏清机便在门前廊下阴影处吩咐人备茶点凉饮,吩咐完,又咳了一声,对他道:“臣房内有些凌乱,陛下见笑。”
苏清机的房内是真的有些乱,公文,密信,书册,竹简古籍,甚至话本子,除此之外,笔墨纸张也乱,那边屏风上甚至还搭了发带腰带,桌上还有半碟没吃完的点心。
她若无其事过去,将点心挡住,弯起唇:“左右陛下一路过来劳累,不如消遣一二如何?陛下会打叶子牌吗?”
江焉连听都鲜听闻,苏清机便又弯眸:“昔年陛下教臣策马,今臣回报陛下。”
“陛下稍等,臣收拾一番。”她让人取叶子牌来,自己则想悄咪咪将腰带之类收起来,目光不经意间划过他脸侧,微微怔住,“……”
她房内的冰鉴没有放冰,只有竹影那片是阴凉的,绝不可能说话的功夫便凝干薄汗。
近六月的天气,暑热难当,他从外疾步赶来看她,有汗是寻常,可她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嘴,他竟悄悄擦去了。
看起来,又是一个清朗轩然的贵公子,没有半分瑕痕。
苏清机心情复杂,但是想到她去外面吩咐的几句话功夫,看起来冷淡如常的他立刻擦去汗迹,不知为什么,那一幕又好笑又可怜。
苏清机原本谋好了计划,可以按部就班实施,她也按计划装了这些天的病,引他时刻牵挂。
但现在,她觉得那太慢了。
苏清机临时改变主意,“病”一好便去寻了德福,与他密语,他犹豫片刻,还是应了。
苏清机原本又做好了打算,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临时突然多了桩事来,等到与右相掰扯完,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思忖了会儿,还是前往了雍和殿。
江焉没想到苏清机这个时候还会来见他,“有要紧事么?”
她莞尔笑道:“臣就是来蹭饭的,还请陛下施舍。”
江焉原本真的只觉她是为公事见他。
可当听到她这样说,他便知道,在海棠盏,五色绳,邀他同往广济楼,甚至请他入她闺房后,她又一次走近了他。
江焉神色平静。他能如何呢?他连拒绝都舍不得,贪恋她走近他的这片刻。
吩咐德福备膳,可下一刻她又问:“陛下怎么到这时仍未用膳?”
她挂怀着这种小事,好像很在意一样,恍惚让他有种错觉——这与寻常夫妇无甚区别。
江焉平静解释:“听了会儿军务。”
她便不知在思索什么了。他猜是军务相关,也许在想,真是可惜,这方面她手生。
江焉仿佛从没有说过,他极为着迷她自信而举重若轻的模样,好像什么她都能轻易摆平,哪怕她从前根本不擅此道。
只是江焉现在太想让她歇息了,不必说特意将养,哪怕是日出而醒日落而眠都行。
于是他道:“小事而已。你不必挂心。”
她回过神,唔了一声,应了好。
恰时德福进来摆膳,一边说着:“可惜苏相爱吃的那道凉点今儿没做……”
这话极不妥当,江焉瞥了德福一眼,他低下头,带着传膳宫女一同退下。
直到殿门被关上,江焉才突然看到桌边的一壶酒。
她的医嘱里不让他饮酒,江焉几乎是下意识道:“朕近日没有饮酒。德福他老糊涂了。”
他要让德福进来将酒撤下,可苏清机却先一步将细颈白玉壶拎了过去,弯出一个笑,“臣也有许久没有品尝佳酿,今日倒有些兴趣。”
江焉怔愣,蜷了蜷指尖,无意识又摩挲起红珠串。
原来是她令德福备的。
天色已经不早,用了这顿晚膳后她还来不来得及出宫尚未可知。现在她还要与他饮酒。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她究竟知不知道……
“陛下要饮吗?”她轻笑询问。
江焉默了片刻,颔首。
她便翻出两只酒盏,从容不迫斟了半满,推一盏给他。
她究竟……要做什么。江焉垂目,慢慢啜饮。
她似乎只是品尝美酒,闲谈起来:“臣在江南饮过竹叶青,竹叶青味道比之秋月白,别有一番奇妙。”
江焉不可避免想到她在江南时一封封的呈信。那些他只是看到都惊心动魄的文字,她谈起来,却总不过是山水食酿,竹叶青与玉豆糕。好像游历访玩一般。
时过境迁,江焉说什么都觉轻飘飘无法比拟。“你才与朕说过,自酌也伤身。”他道。
他好像后知后觉心疼起独自于江南游走在名利场间的苏清机,无法将这心疼宣之于口,便只有这么一句。
苏清机轻咳一声,“那臣以后也少宴饮,陛下放心。”
好像他的话于她而言是有份量的,她不会觉得他没分寸,她说让他放心。
江焉容色愈平静,心曲却愈繁乱。
苏清机饮完一杯,又斟了一杯,待饮尽,她看到江焉那半盏只动了一点点而已。
看起来,他全然没有心神饮酒。
其实苏清机也没有。
她努力平静,耳后却红透了。
脑子总是最轻松的,只需要分析决策就可以,可是当真事到临头……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不到,才会请德福备酒,可是喝了酒好像还是……做不到。
不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饮下去,是不是要等醉了才敢做。
她放下空酒盏,站起身。
江焉紧了紧手指,将半盏酒放下,“时候不早,你若回……”
他平淡的嗓音因她的走来而扼住。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走到他面前时,哪怕微微俯下身,亦居高临下。
江焉仰眸,她却没有看他,纤浓长睫低垂,遮住她的眸光。他情不自禁想站起来,可却被一只手按住。没什么力气,却让他动弹不得。
他僵滞着,在一抹温热擦过他鬓边时,终于不可抑制瞠大了眸。
苏清机飞快站直,脸颊红透,心乱如麻。果然这对她来说太难了。
她原本的计划是,温水煮青蛙,煮到时机差不多再与他话说分明,就算不弄清楚他的心结,也要将自己所思所想剖明给他知道。
可是想是一回事,想到自己要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清机足足闷了三天,词句在脑海中删删改改,可无论如何准备,每每想到自己要说出口,她便红了耳尖,原地转圈,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整个人红得能冒烟,一溜烟小跑到冰鉴前也难平复,遑论再推演情势结果。
剖眀心迹明明应是很简单的,他不是剖过许多次吗?只要把话说清楚就够了,像他那样,简洁明了,什么多余的话都不用说。
可苏清机就是做不到,甚至想到当时的江焉。
他曾表明过那样多次心意,每次都能直接脱口而出吗?他没有过羞赧吗?没有过犹豫难为情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可真厉害啊。
苏清机埋在被子里,良久形容凌乱坐起,决定破罐破摔。
她觉得她当年那个主意就很好。什么都不用说,只用闭上眼凑上前。
现在已经做到了,苏清机顶着几乎要烧到脑子的热意,镇定说:“陛下见谅,臣不胜酒力。”
不胜酒力。
在他们第一次在这张膳桌前用膳的时候,他们便各自明晰对方是何等好酒量。
江焉脑子混沌一片,在她要抬脚离去时刹那攥住她衣袖。
“……清机。”他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嗓音沙哑。
他只唤了这一声,又全然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有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衣袖,绝不肯让她轻易离去。
苏清机整个人从头红到了脚,她很少如此迅速地感到后悔。
不该直接、直接走这一步的!
都怪那日,她生了恻隐之心,这就是心软的结果。
苏清机甚至无法与他对视,头垂得低低的,一个劲盯着光可鉴人的地砖,语气都发虚:“怎么了?”
她借不胜酒力之名,俯身吻他,现在,还问他怎么了。
江焉直勾勾望着她紧张颤闪的睫,被掩埋的,沉寂了许久的灼热在此刻死灰复燃。
他已经无法再冷静,甚至修长有力的手指发力,紧攥住她的衣袖,向前带。
她的脚步动摇些微,唯独没有后退。
江焉眼眸都烧得灼痛,可他根本不舍得眨眼,再次哑声喃喃唤:“清机。”
苏清机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她又无法用力挣脱他,最好的法子是快速阐明她意,然而她唇瓣翕动,连之前打好的腹稿都打成了结,无从开口。
“陛下……”即使说不出一句剖白,她还是妄图挣扎,她今日所做的打算里一定没包括接下来会发生的,她只想解决了后便可以安安稳稳回家,余下的事明日再说——!
可是他与她同时开口:“清机没有别的解释么?”
那只用力的手紧攥着衣袖慢慢向下,找到了她藏在里面蜷紧的手。
他轻轻圈住她的手腕,仰眸望着她,指腹掌心的滚烫全都映在他眸底,灼得她一颤。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挣脱。没有……如从前那样挣脱。
江焉意识已经混乱了,什么冷静理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清机上次与我解释得很好。这次只有一句不胜酒力么?”
“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脸红耳赤。”他灼黯的眸子一瞬不瞬,温和到堪称温柔的语气,却是全然咄咄逼人。
解释,剖眀心迹,就是这样,很简单的,苏清机努力遏制脑子都烧冒烟的乱七八糟,她唇齿微启,可下一瞬便猛然被拉进一个怀抱。
苏清机意识到自己跌坐在某人的腿上,本就通红的脸颊这下更红得能滴血。
她就知道她的预感会应验!!
就该甩开那只手的!!
羞愤羞耻羞窘,苏清机完全分不出来是什么了,她真的去推虚环她腰间的手,可没想到推了后,它竟反而一把握实,烙在她腰际,再也推不动。
她不知道她此刻是何种羞耻模样,本就昳丽的脸容秾冶近妖,原先看不清的眸色也看得一清二楚,她眼尾绯红潮湿,乌凌凌眼波流转,还在咬着唇,唇瓣嫣色愈浓,在这一刻,没有人会将她错认为男子。
江焉喉咙滚动,压抑了几百日夜的情爱再也压抑不住,他低下头,唇恰好擦过她鼻尖,她整个人都呆了呆,明眸瞠大,反应过来后,立刻别开脸,甚至伸手捂住。
可这样,却一览无遗暴露了她红透的耳根,甚至红到脖颈,衣领掩藏下隐约可见的皮肤泛着粉,且有愈来愈艳之势。
明明上一次,她脸都吓白了。霎白的脸色,浑身紧绷,令江焉前所未有地溃败。
他艰难将目光上移,她的手指纤长,全然捂住了她的脸,可是那指尖也透着粉,秀色,可餐。
“我也不胜酒力。”
“清机,见谅。”
清沉的嗓音在此刻低低喑哑,听起来好像很诚心,又格外不诚心。
苏清机再一次,不得不认识到,这的确已经是很好的主意。因为她现在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要一动脑子,她就会意识到,江焉,她的陛下。现在将她牢牢箍在怀里,死死按在腿上。他的唇,方才刚刚蹭过她鼻尖。
“清机怎么不说话?”
“生我的气么?”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指尖,急促灼热的呼吸证明他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与冷静。
“还是,清机不想原谅我?”
手背上柔软而滚烫,苏清机意识到他的唇贴着她的手在张合说话,头皮都要炸开,一瞬间抽掉了手。
他猝不及防,与她真切额头相抵,鼻尖亦是,吐息交错,苏清机浑身一颤,立刻想推开他,可她眼前是近在咫尺的眸黑沉发亮,与景宁山那个夜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里面半点理智都不复存在。
唇瓣被贴上同样柔软的物什,那灼烫的温度方才才烙在她手背上。
苏清机竟呆滞着闭上了眸。那亮极的眸,令她浑身克制不住战栗,不敢再看。
她不会知道她的行径有多摧人神志,那阖紧直颤的眼帘,根本是变相默许。
她允许他。
江焉气息灼烫粗沉,近乎目眩地感受着他曾触碰过的柔软美好,她的唇格外软,他喉咙吞咽,无法控制地感到饥饿。
苏清机战栗着,甚至恍惚感觉自己要被烫化了,她的唇被含抿着,从一开始的相贴,变为无法控制的吮咬,他舔舐着她,比唇更柔韧的物什着迷描摹她的唇肉,舔咬品尝,一寸都不放过,恨不能吃进肚里一样贪恋不休,直至终于肯稍微放过,可紧接着,她便知晓她错了。
那湿润柔韧的物什强势探入她唇瓣,却温柔而富耐心地一点点撬着她的唇齿,她下意识张开,立刻被长驱直入,舌尖被纠缠不放,她蓦然惊慌睁开眸,丝毫不知是水汪汪一双热眸瞠望着与她亲密相拥唇舌交缠的对面之人,那人被她这一眼望得彻底丧失最后一丝神志,甚至咬她舌尖。
苏清机的唔声让她眼眸更加湿润可怜,也让他愈发狂放,□□着那舌尖似作安抚,可在其躲闪时却又被用力攫住吮缠,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吞咽着彼此津液,死死箍住纤腰的手几乎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中,或者干脆就这样,将她拆吃入腹。
热夏夜色,偌大殿内处处静谧,唯剩这一处呼吸凌乱,发出的舔吃声水声暧昧。
苏清机甚至不知他是因何才肯停下来,他埋在她颈窝,唇上甚至还带着湿漉漉津液,都印到了她脖颈上,灼烫的吐息甚至要将她那处皮肤灼穿。
苏清机没有听到自己轻喘细细,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杂乱无章,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她目光茫茫然发虚,呆呆没有实处。
直到,贴在她颈窝的唇细细吮噬,她微张的唇控制不住发出一声轻吟,衔着细嫩皮肤舔咬的唇齿顿住。
苏清机懵懵地低下眸,在他缓慢抬起头,与那双炽烈到发红的眸子对望的一瞬间,她陡然意识到,方才他为何停了下来。
又是为何,他此刻直勾勾想把她一口口吃掉。
苏清机的理智艰难挣扎回来了些,她简直头脑嗡鸣一声,过往看过的话本一字字闪现眼前,令她羞叫:“我、我……”
苏清机刹那消声。羞愤欲死。她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江焉眸色沉沉,喑哑问:“清机,要说什么?”
苏清机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她羞得眼前水汽氤氲,伸手去掰那烙铁般的手掌。
鲜明的触感令她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她手脚都发软,咬牙用尽力气掰他禁锢在她腰间的手,终于勉强成功,她立刻想从他腿上下去,可她脚还没沾地,就听到一声清晰的撕裂。
她呆呆回头,看到自己半截袖子在他手中,除此之外,还有他骤然发黯的眸。
苏清机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她的发冠被一把取下,簪束得紧紧的乌发倾泻散下,乌黑发丝凌乱划过潮红眼尾,他吻了吻,带着微微薄茧的滚烫指腹才拨开,而后专注亲吻她湿润的眸,甚至连她颤抖的长睫都舔舐,沙哑气声喃喃:“我早便想这么做了……每次清机望着我时。”
他热烫的唇流连在她脸颊,又饥饿一般咬着,直至回到她的唇上,她的唇微微张着,轻易便让他舌尖再探进去,与她亲密缠绵。
未怎么动的那半盏酒被一点点碰洒,酒液与酒盏一同滚落地砖上,响声突然,苏清机睁着湿漉漉失神的眼睛茫然呜咽:“袖子……湿了……”
她被一把抱起,两人一同跌到床上,他几乎要将她的舌头都吃掉,不知何时,外衣便被褪下,他低哑的声音极具危险,“现在好了……”
湿袖子不会影响什么了,有影响的是纤细腰间上面的层层叠叠。
那自从见过一眼,便霸道侵占他梦境的景色终于再度得见天日,他发红的眸子定定望着,脑子已侵蚀成了空壳,根本连自己在问什么都无知无觉:“清机,愿意么?”
苏清机并没有比他好多少。
雪白皮肤嫣红如胭,他欺身伏在她颈窝,咬起她红透的耳朵尖,喑哑热烫的气息喷薄,“清机不推我,便是答应了……”
苏清机只是呜咽,被他咬得疼极了,可他又一点点舔舐安抚,他吐出来,眸底野火连绵,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动,明明只是抚摸,可她也受不住,眼尾湿漉漉沁泪花,想要躲闪。
江焉明明一贯纵容,可此刻苛刻至极,一只手箍住她两只手,迫她无法躲闪,吻去她的薄泪薄汗,又制造更多热汗热泪,他的掌心持剑握笔,此刻终于能够捧着柔软的心上人,无所顾忌一声声唤:“清机……卿卿……”
金帐钩微荡,帐幔轻飘飘落下,红色朱砂串静静躺在案前。
不知道会不会被锁……大家先看为敬吧……!
就是因为要写这个,这几天像清机宝宝一样删删改改,最后干脆删了4k字重写……对等更的宝宝们说句抱歉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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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