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马球赛最终以那名马奴失手将北狄大王子狄獴撞下马并且不小心踩上他的脸以及超球四个告终。
失手以及不小心,都是苏清机轻巧的狡辩之辞,与对别人不一样,北狄,或者不如说是狐玉,对她甚为忌惮,轻易不敢让局势脱离掌控,所以轻易不敢节外生枝。
在回宫的路上,苏清机久违被召进御辇。
醋缸神色不见放松之态,冷静分析:“朕看他们真正目的还是在你,无论和亲还是赛中挑衅都不过是辅助手段。”
涉及她时,他在极力冷静的状态下十分不冷静地将她召进了御辇,似乎怕晚一时半刻她就被算计出事了。
苏清机隐隐约约抓住一抹踪迹,她也极力抓牢,比起他,她悠然轻松,口中说道:“陛下还不相信臣么?有臣在,不会有事。”
江焉比世上任何人都相信她,可他实在惧怕会有人力所不能及之意外,她纵使慧极,可万一……便出事呢?
修长手指无意识紧扣红珠串,他竭力让自己定神,快速斟酌着能令她将情势情况以及她的猜测都坦眀出来的话语。
春衫很薄,他消瘦得厉害,袖子滑落,便能隐约看到那修长手指扣握红珠的细微动作。
苏清机收回目光,虚虚望着车帘上面的飞银金线。
在他微启唇齿之时,刚好开口:“陛下放心,臣保准万无一失……”
她慢条斯理说起自己的猜想以及应对手段,在他仍不安思虑是否可行时,按按眉心:“看来臣实在体弱,才观一整日的赛,便困倦难当……”
她在轻微的晃动中上下眼皮直打架,眉头紧皱,还在努力保持清醒,江焉心一软,话咽回喉间。
“朕看你也十分劳累,就在这儿小睡一会儿吧,其余小事等你醒来后再谈。”
他的话音听起来便如正常体恤臣下的君上一样,可再体恤,应当也不会有哪个君上让臣下歇在自己御辇中。
他对她近乎无度的纵容,只要迈出一步便能得到,偏偏他一心挂念她的身体,这会儿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否露馅。
她很快便闭上眼,倚着合适的地方偏头睡下了。
江焉克制抚上红珠串。
他真的……很久没有这样与她独处。
咫尺之近,她安然睡熟了,上一次此番情形时,他还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睡颜,可这一次,他什么都不敢了。
太久、太久没有离她这样近,再继续看,他真的怕自己控制不住,凑近她,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垂下眼帘,望着自己摩挲红珠串的指尖,随即亦欲闭上眸,可却听“咚”的一声,他瞬间抬起眼。
她迷迷瞪瞪目露痛色,摸到额侧微红之处,痛嘶一声后彻底清醒,欲哭无泪,真是很可怜倒霉。
她侧着脸,江焉看不太清被撞到的那处微红,他收回视线,将案上香炉放回柜匣中,才放下,便意识到不妥。他不知她有没有看出来,不动声色收回手,同时慵然道:“你将案桌收拾一番,伏在上面睡罢。”
她似乎权衡了下妥不妥当,而后才动手收拾起来,翘着唇角道:“陛下真是宅心仁厚,臣还以为陛下会笑话臣呢。”
若她只是碰了一下,笑话便笑话了,可她碰疼了。
江焉没有抿起唇,已经是克制的结果。
苏清机再度支着脑袋睡下,这次是真的小憩起来。
不知道御辇的主人这一路是如何自处,苏清机也没有猜想,反正她也猜不对。
近日手上没有繁多公务,苏清机还算有些清闲,除了偶尔见见西凉使臣,日子还算惬意。
她从清平坊出来,去万方街,万方街红珠手串很多,玛瑙珊瑚,连红石榴石和南境产的紫檀串都看了番,只是看来看去,好像的确还是青云观的朱砂串最好看。
怪不得能开光畅销呢。
苏清机神色漫漫,在途径一个巷子时被突然蛮力拉进去按倒在地。
“吏部考功司侍郎,抚北使,苏清机大人。”经年过去,狐玉早已长大,不复当年的警惕狠绝的小兽模样,能轻而易举将苏清机压制得不能动弹,居高临下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苏清机却丝毫不惊慌,只是挑动眉头,笑意淡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想在我中原当街杀害朝廷重臣么?”
果然吓不住他,狐玉的手上移到苏清机纤细脖颈,“我确实不敢动手,只是苏大人就这样笃定我不敢做别的吗?”
狄獴从墙头上跳下来,亮出匕首来,个头高大恶狠狠道:“姑姑,不必和他多说,直接把他的脚筋挑了!”
苏清机躺在地上掀起眼皮瞥了狄獴一眼,莫名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狄獴感到被赤.裸裸嘲笑了,恼怒低叫。
狐玉先于苏清机,条理清晰回答了他:“因为这位苏大人可是很聪明,我们既不敢杀他,现在将他掳到暗巷,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出口气,那么,就一定是我们有求于他,所以想要谈判了。”
苏清机眨眨眼,轻笑:“公主聪敏过人,本相尚不能及。”
狄獴却冷笑:“谁说不能为了出口气?”
他蹲身,将匕首在苏清机面前抽出来,锋利白芒刺得苏清机下意识别开眸,也让他再度冷笑:“当年你仗着我白氏势弱,竟敢口出狂言要我们割地两百里,这笔账,我有什么不能先算?姑姑,你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先挑断他脚筋,也叫他知道什么叫割肉之痛!”狄獴又愤怒起来。
苏清机双手被反剪,肋骨被以膝用力压制,没有哪里不痛,压制着她的狐玉却容色轻松,“好了好了。你先别闹。去那边戒备,防着禁军巡查经过。我与这位苏大人好好叙叙旧。”
她低眸,苏大人眼瞳极细微动了动,令她不禁低俯身子,轻声细语:“不会有恰好经过的禁军救你的命,苏大人。”
怪只怪这位位高权重的苏大人平日非公务外竟真的极少带人出门,要么去梨园,要么去女人用品铺子去买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偶尔还会去连禁军都巡查不到的街道尽头的书坊买书,这两天他似乎有意添个手串,到这万方街挑了两个时辰,仍是一个人。
“苏大人明明知道我们北狄心有不轨,却仍不加防范,莫非真是自信到了自负?”
狐玉用力掐住苏清机的脸颊,如同苏清机当年弯唇微笑般弯了弯唇:“还是不屑提防弱小到需要依附你们的白氏呢?”
苏清机容色仍然很冷静,狐玉兀自笑道:“如果都不是,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莫非是将计就计,以不变应万变?”
她再度扬唇微笑:“苏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你实在太自负了,阿獴方才可是真的能挑断你脚筋,那时你只能变成废人,将计就计,代价是否太大了些呢?”
苏清机终于正视于她,她笑眯眯道:“等会儿若有人前来,我可以直接提着你跳上房顶,找个房子躲进去。苏大人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又会下药,还有一手扎针功夫,小看我们这些用武力的粗人也很正常。”
苏清机眯起眼睛,神色莫辨:“公主怎么就这样确定,你们今天所用的食物里没有下药呢?”
狐玉竟然有些乖巧地回答:“正是因为害怕苏大人如当年般故技重施,所以我们都是用从北狄带来的干粮。”
“谁让苏大人诡计多端,我们愚笨,只能小心行事了。”
苏清机容色敛起,扯了扯嘴角:“谬赞了。”
狐玉并不计较这些言语上的讽刺,她开门见山:“苏大人不必想着与我周旋后图脱身,我可是诚心诚意来与苏大人谈判的。”
“苏大人在中原做这奸臣做得开心吗?每日一定有许多百姓夸赞你吧?他们都想你能长命百岁对吗?”
狐玉温声道:“苏大人聪明透顶,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中原那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有些事做时觉得心甘情愿,可时间愈久,变数愈多,比如你的皇帝,我听闻中原许多皇帝都擅长怀疑,苏大人怎么就确定自己忠心的皇帝一定是例外呢?”
“大人昔年曾言自己乃‘罪在己身,功在社稷’,因而甘愿为其而死,累罪加身也不惧怕,可若没有功了呢?”她跪叩在苏清机腰腹,攥着苏清机的手腕抵到自己脸上,“苏大人,我今意欲和亲中原,可你却于此处对我动武,大伤两国和气,你说你们中原要怎样看你,百姓又怎样看你,还有你的皇帝,他便是相信你,难道会为了你与他的臣民对抗吗?若北狄因此出兵,你说你算不算当世罪人呢?”
苏清机目光陡然锐利,在她近乎愉悦的神情中瞬间明白她随使团前来的目的,“你想要我为你所用。”
这个曾经的中原少年真的很聪明,狐玉语气温煦:“并非如此。苏大人,我白氏虽然复辟,在北狄却没有根基,我并非是想要你叛国,只是想请大人于中原想要出兵时出言劝阻一二,给我北狄喘息余地。我想这于苏大人而言并非难事。”
苏清机眸底一片冷漠,淡淡道:“无缘无故,我中原为何要出兵?你当我中原是你们北狄么?动辄进犯。”
狐玉的笑淡了下来,加重扣住纤细手腕的力气,语气却仍然和煦:“苏大人当我北狄是三岁小儿么?这些年你中原休养生息,繁荣太平,我白氏却为在北狄站稳脚跟焦头烂额,值此时中原与西凉交好,难道不是要等待好时机联手齐攻北狄么?”
她以为这男人起码会出言否认,可没想到,他竟听笑了:“公主殿下,你们是否太过杞人忧天?西凉地广人稀,风沙漫天,隗氏曾数度西征,西凉因此国力不支,值此时我大雍愿意交好,他们有何不应?”
“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是谁你与我都清楚,不思虑修复关系便罢了,这也能怀疑是我朝在大布阴谋?”他眸底漫着轻浅嗤笑。
时隔多年,仍旧牙尖嘴利,巧言善辩,狐玉真是很讨厌这个人。
她看着自己攥着的纤细手腕,上面青红痕迹交错,冷笑回敬:“虽知苏大人瘦弱如羊,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细皮嫩肉,连我一介女子都无法反抗。”
苏清机听见这句话,倒是也冷笑:“女子也不是一定要弱不禁风,无论是压制住我还是压制住什么男子也都是寻常,没什么好稀奇的。”
双双口快出气后,苏清机率先冷静道:“本相已经话说分明,公主还是要一意孤行吗?”
狐玉在当年赫连战场的那个黄昏便将这人狡诈面目看得一清二楚。
她也冷静下来,同样复述:“我也已话说分明,苏大人,你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与我合作,第二条,在这太平时背负罪人声名,搅动战火,最终以死谢罪。”
苏清机全然无畏:“或许还有第三条,就是你在这里杀了我。”
“承蒙我皇帝青眼,这些年才能平步青云,你怎么知道,我会为了苟活而叛主呢?”她从容不迫道,“尤其第二条,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让我陛下为难。”
“既然天下人迫他杀我,他非是情愿,全然不得已,我即刻赴死尚来不及,为何要苟活到你们挑动战争最终生灵涂炭时才以死谢罪?”
他的声音都没有颤抖毫分,风骨硬得硌人,狐玉沉下脸,猛然从发中抽出金簪抵到纤细脖颈,顷刻渗出血珠。
“苏大人,不能因为我谦虚说着谈判,你就能当真以为自己握有谈判的筹码。”她加重力气,一抹血痕蜿蜒雪白颈项,冷冷道,“还不清楚吗?你别无选择。”
狐玉面无表情:“倘若你真的死于此刻,你身后之事便都由我说了算,你猜你会是因何而死,你猜你死得有没有用,中原皇帝少了你这样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多少也有许多事不方便吧?”
“你根本不会让自己死。”她缓缓将沾血金簪插回发中。
接着,重新掐回苏清机的脖颈,在开口前,神色古怪嘲笑:“竟然连喉结也没有,你与皇帝身边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一点点加重力气,直到苏清机呼吸艰难,手指都在控制不住想要抓紧什么,才满意风轻云淡说道:“苏大人嘴上再如何硬气,终究也没有真死过,不如我让苏大人先试一次?”
苏清机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在电光石火之间翻身将狐玉压制在身下,狐玉不可置信,意图反抗,却浑身软绵无力,不仅如此,她连高声说话都做不到,气若游丝怒目而视:“你!”
苏清机漫不经心摸摸没有血痕的那边脖颈,看样子应当是掐得泛紫红了。
轻描淡写的反应令狐玉脸颊通红,恨恨弱骂:“卑鄙无耻!”
她扯了扯嘴角,语气分外随意:“谬赞了。”
情势地覆天翻,狐玉怎么也想不明白,怒瞪着苏清机:“我根本没有用你们的食物!”
苏清机摇头轻叹:“公主殿下,你还是太小看大夫了。研制令人手足无力的香粉实在很轻易。”
狐玉瞪向这个卑鄙小人腰间坠的香囊,随即瞪回他漂亮秾冶的脸上,一字一顿:“狄獴很快就会回来,他可没有吸入卑鄙香粉,他会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让你生不如死。”
苏清机不以为然:“他会遇到这些天的熟人,脱不开身的。”
狐玉心中一再发沉,语气冷冷:“你全然料中,此刻不脱身,难道是想与我有商有量吗?”
苏清机好笑地看着她:“公主殿下,除了狄獴王子,您可还安排了不少护卫把守,倘若惊动他们,狄獴王子一样会回来挑断我手筋脚筋。”
“事关两国,起码不能当街闹出事来,我比公主殿下您更清楚。”她散漫道。
狐玉冷笑,“你最好祈祷香粉不要失效,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苏清机点点头:“毕竟本相只是个文官,读书人,比不得公主武力非凡。”
狐玉安静片刻,猛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反制苏清机,苏清机险险躲过,攥住她双手,她再度无力下来,却也觉出蹊跷:“你这香粉,不能动气动力是么?”
苏清机再度将她压制在地,夺下她匕首扔得远远的,她已然窥破,于是分外从容:“苏大人,除非你真在此处将我杀了,否则以你瘦弱,我只需要蓄一分力,就能让你动弹不得。”
“现在,我看我们还是好好商议我提出的合作吧。”她微笑道。
苏清机缓慢摇头:“到底要本相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本相绝不会叛国叛主。”
狐玉却道:“何来叛国叛主?”
她循循善诱:“就像当年那位陈将军一样,你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说几句话,你们皇帝自己权衡利弊,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何曾叛国叛主?”
苏清机静静看着她,良久,忽然挑唇一笑:“公主殿下,你没发觉吗?从一开始,你的话里便有很大漏洞。”
她轻啧一声:“既然因为北狄局势之故不得开战想要休养一番,又怎么会因为我与公主殿下此刻纠缠而起意发兵?”
“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进犯大雍,不是吗?”
一瞬的死寂,狐玉猛然将苏清机掀翻,可随之而来,她脱力跪下,苏清机挣脱她的手,理了理衣襟袖口,呼吸匀称后才扬起浅笑:“再不打一场仗,一场胜仗,你们白氏在北狄恐怕真的地位不保罢?”
“殿下口口声声只要我在恰当的时机说几句话,可我与你勾结一旦坐实,将来你只会以此为威胁,胁迫我出卖大雍将士,几句话?怕不是要我给你们行军图。”
全部言中。
狐玉却并未勃然变色,而是勾起唇角:“苏大人料事如神,狐玉佩服。”
街道上的吵嚷隐约传来,她软软撑着身体,笑道:“可是谁说只有谈成才叫坐实?”
“大人是中原重臣,我是异族公主,大人与我究竟有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私密话,要在这暗巷商谈?”
“被人看到,难道会是你我存在私情,于此私会吗?当然不是。”她野兽一样的眸子恶劣弯起,“我会尽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与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会是为了讨好皇帝请你帮忙买他喜欢的物品,不会是你与我恰好于此处偶遇于是入暗巷寒暄几句。”
狐玉变回了胜券在握的慢条斯理,她唇角弯弯,轻蔑睥睨苏清机:“苏大人,你应该知道,人的舌头有多锋利,轻易能取人性命。”
“苏大人,你除了与我合作,其实根本没有第二选择。”
她此刻的模样,当真是风情万种,苏清机垂下眼帘,静了会儿,慢慢开始卷衣袖。
听顾扶危说,江南盛行一种叫攀膊的物什,可以很好绑住衣袖方便劳作,怎么还没盛行到京城。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甚至有些名士风流的赏心悦目,却让狐玉莫名提起心,这个苏清机实在是聪明透顶,诡计多端,卑鄙狡诈,只要有一点点反常的举动,都足够令人万分警惕。
“苏大人这是做什么?”狐玉冷静发问,试图将局势牢牢压在自己手中。
可是苏清机并没有回答她。
他朝她走来,脚步漫漫,眼皮轻抬。
这个年轻的中原男子明明只与自己差不多高,甚至比十四岁的狄獴要矮小许多,可是现在他这副模样朝她走来,竟令狐玉莫名感到恐惧。
她脚步下意识后退,然而她手脚无力,踉跄跌扶住一旁竹竿,她勉力镇静重复询问:“苏大人想做什么?”
苏清机笑了笑,在她跌倒在地时停住脚步,在她身侧半跪俯身。
她掐住狐玉的手腕,以确保她无法平衡气力挣扎,随后在几处穴位深浅点下。
在狐玉额头浸出冷汗时,她才漫声道:“公主殿下,其实今日之事还有一种解决方法,你猜是什么。”
狐玉一动不动,咬牙道:“你总不敢在这时谋害异族公主。”
无论她现在心中是惊是惧,这一点她无比坚信,可万万想不到,苏清机竟然轻笑着摇头:“公主殿下真是聪明。本相有何不敢?”
“公主殿下不是忧心中原与西凉联手齐攻北狄么?没个契机如何攻取北狄?公主误亡,污蔑大雍重臣,我皇帝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她煞有其事点点头。
狐玉早在当年便见识过苏清机此人手腕,来到中原也多闻他心狠手辣之恶名,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知道苏清机究竟有多狠辣,由衷发寒——他的青云路,是不是一路骸骨铺就?
狐玉咬牙:“倘若开战,你们边境必定生灵涂炭,你竟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子民的性命?”
他闻言,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情绪,但狐玉很清晰知道,他是在嘲笑她。
“公主殿下这时候倒是说起这句话了。”苏清机悠悠感叹,“明明在殿下心中,子民性命何及王权紧要?”
狐玉还是不相信他真的敢像他说的那样做,额头都绷起道道青筋:“无论如何,客死异乡的是北狄的公主,纵使你们再如何推卸责任颠倒黑白,也抹杀不了这个事实,你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你难道不怕被人识破唾骂吗!”
“还有狄獴,他绝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他听了,再度煞有其事点点头,“公主殿下说得也有道理。”
狐玉竭力保持着冷静想与这个阴险之人继续周旋,可他却突然动手了,细长手指攥住她的脖颈,就像她方才做的一样,一点点加重力气。
“本相觉得换个法子也很好。”苏清机微笑道,“比如,公主殿下今日在这无名暗巷悄然死去,本相另寻一名与公主殿下一模一样的女子跟随狄獴王子回到北狄去,有这位女子与本相合作,当北狄发动战事时,想必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呈上北狄行军图,告诉本相北狄王帐在哪里,引领着大雍将士们开疆拓土,名垂青史。”
“听起来,真是美好啊。”他发自真心感慨。
狐玉瞠大双眸,不可置信到荒谬:“你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有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声音又如何伪装!你这是在异想天开!”
苏清机慢悠悠道:“如何是异想天开呢?公主殿下来到中原难道没有到街上走走吗?我们中原有人格外擅长模仿他人声音,乃至以此谋生啊。”
狐玉的确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情,可就算是这样,就算他在极短时间内找到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保证与她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恰好擅长模仿声音——
她陡然目露惊恐。
苏清机浅笑颔首:“公主殿下终于发现了。本相的确早早备了这个人,令她学得与公主几无相差。”
“随时,都能开始为大雍效力。”
他轻声慢语,却如一记惊雷轰在狐玉头顶。
她满面惊恐,咫尺外昳丽美貌的脸容,宛若魔鬼一样可怖。
从这个中原少年将信不动声色送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布下这一局,隐忍蛰伏,长达数年。
她惨笑:“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你早料到白氏执政必定困难重重!”
苏清机挑挑眉,不置可否。
这不是谁都能想明白的事吗?
于北狄百姓而言,王室更迭与他们根本没有关系,没有人在乎白氏王室被隗氏屠戮,然而隗氏骁勇善战,掌政以来捷报频传,乃至在战场上屠尽异族八千将士,扩大北狄疆土,获得金银粮食无数,没有百姓会不拥护这样王朝,没有人不想着占领中原偌大沃土,从此再也不用过游牧的苦日子。
如此骁勇的隗氏却被灭亡十数载的软弱白氏所推翻,白氏再次成为王室,同时割地讨好中原皇帝,即使只有两百里,就如狄獴一样,没有人咽得下这口气,也没有人会看得起这样的王室。
白氏不得民心,没有足够的实力出征赢回声望,焦头烂额的同时,还要面对北狄其他显贵势力的狼子野心,地位其实已是岌岌可危。
狐玉一朝醒悟过来,已经为时晚矣。
苏清机漫不经心想,狐玉现在还不知道北狄内乱极大部分是她在推波助澜把控局势,若是知道,只怕恨不得将她食肉饮血。
当年她分析局势,隗氏骁勇刚猛,硬打只会代价惨重,然而自从高阳王梁偃的死讯传到北狄后,北狄便已隐隐动作起来,骚扰边关。不能硬来,也决不能以割地,或者大方施舍金银的方式来求边境安稳。要一劳永逸,不能任由北狄挑起战事。
防止北狄挑起外战最不费功夫的方法,自然是先行挑起其内乱,令其攘外必先安内。
而白氏好就好在,狐玉的哥哥自大自负而又自卑,鲁莽蛮横,刚愎自用,勇猛虽足头脑空空。正因如此,苏清机当年才选择给狐玉送信。
狐玉比其兄聪明,然而却不会成为复辟后的实际掌政人,事实也如苏清机所料,狐玉明明已经出嫁两次却仍跟随使团前来以求“和亲”,而不是遣与狄獴差不多大的北狄王亲女,足以说明,这是场狐玉与北狄王的博弈赌约。
狐玉劝住了想要直接进犯大雍的兄长,选择出使前来,将目光瞄准在大雍位高权重却声名狼藉的自己,如若她的计谋成功,那么等回到北狄,便可彻底否定北狄王的打算,转用她徐徐图之的计划。
而现在她失败了,不仅失败,还将要面临身死、北狄灭亡的结局。
狐玉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歹毒可怖的中原人,或许中原人原本就是如此歹毒可怖!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沙哑狠绝:“你不会得逞的!你未必能比我活得久,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亲手掐死人有些难度,苏清机总觉得硌手,她收回手,狐玉脖颈间一圈红痕。
她停在原处思索了会儿,不防腰间被猛拽,香囊被拽下远远扔开,狐玉挣扎着站起来,脱力跌跪下去再度挣扎站起,忍耐着身体数处不知缘由的剧痛,或许就是这个阴狠小人刚才随意点的几下造成的!
“苏清机,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狐玉阴恻恻大咳着笑,“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她要朝外跑去,苏清机用尽力气拖住她,没有香粉效果,虽然身量差不多,可按倒她对苏清机来说实在太过艰难,最终两人一同滚落在地。
苏清机气喘吁吁,武斗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她任由狐玉挣脱,在她跌跪着逃出一步时,站起身慢腾腾道:“公主殿下以为出去就大功告成了吗?”
“殿下难道能够劝服北狄王做出全部正确的决策吗?”
“内忧外患,殿下忙于将目光对准中原,不会还没听到乌桓的变化吧?”
狐玉猛然停住,苏清机淡淡笑起来:“还有鲜卑拓跋氏呢。”
北狄疆域辽阔,然而在白氏当年在位时,从乌桓起,往东至鲜卑,全都自立为王,脱离北狄。隗氏数度想要统一北狄,不成才西征,彼时梁偃舍弃赫连换取隗氏不再出兵,中原得以休养生息。
苏清机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本相是不是还没有同殿下说过,本相的家乡唤作幽州。”
“幽州在哪里,殿下知道吗?”
苏清机慢条斯理:“今年年关,本相恰好回了趟家,流连近一月之久,殿下不妨猜猜,本相是回去祭祖了呢,还是回去休假了呢,又或者都不是?”
“那会是什么啊?”她歪歪脑袋。
狐玉从来不知道有人竟能恐怖到如此境地,中原把人聪明到极点叫做智多近妖,她浑身颤抖,无法不恐惧这个慢吞吞走近自己的人。
“哦还有。”
苏清机又想起来什么,笑盈盈说:“殿下对本相关注已久,应该知道本相曾被举发叛国走.私吧?”
“殿下定然清楚,本相绝不可能叛国,但是走.私倒是确有其事。”苏清机笑意愈深,“殿下猜本相走.私的那些西凉宝马在哪里?”
“为雪赫连之耻,我皇帝秘密训练了一支军队,共八千铁骑。”苏清机在脱力跪在地上的狐玉面前停下,在她满目惊恐中俯身,弯唇轻笑,“只要有召令,随时都可以秘密前往边境。”
她重新将手放到狐玉的脖颈上,漫不经心笑道:“殿下,您最好日夜祈祷,届时随军出征的监军不是本相。”
“毕竟殿下很是清楚,本相是怎样一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之辈。”她笑吟吟居高临下。
狐玉的恐惧与深切绝望几乎淹没她整个人,当年那个只是过分美丽的中原少年除了冷漠与无情,如今已全然蒙上了恐怖的阴影,令她只是想起都惧怕。
面对这样的对手,白氏有何希望,北狄又有何希望?
她僵硬无意识地挣扎,没有发现脖颈上的那只手未再用力。
“姑姑!”巷口霍然传来一道惊叫。
是狄獴!
狐玉立刻推开这个魔鬼,跌跌撞撞跑去,与此同时,公仪襄目瞪口呆立在巷口,看着他的苏相从地上起来,拍拍衣角尘土。
苏相让他等在万方街牵制北狄王子,怎么自己反而与北狄公主扭打一团??
狄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照计划来看这个苏清机根本不可能有还手之力,可为何现在是这种情形,姑姑她落到这个境地,怎么竟没有呼救?!
不过都不要紧了,他们依然可以按计划进行!狄獴立刻要高声质问,可却被狐玉死死攥住手腕。
剧痛逐渐消失了,狐玉心中再一次惊惧于苏清机这个魔鬼对情势的把控,她勉强惨然一笑:“苏大人如此对我,究竟是何道理?我要面见你们皇帝。”
公仪襄提起心,北狄来使,无论之前表现如何,可终究没有挑动战争之意,反之,苏相在这暗巷如此对待堂堂北狄公主,无论起因如何,都免不了要担负罪责。
他快速思索着鬼话来堵北狄一行人的嘴,一边将巷口堵住,可没想到,苏相竟然慢慢走过来,对他微抬下巴:“你愣在这儿做什么?没听到狐玉公主说什么吗?还不快安排狐玉公主进宫面见陛下。”
公仪襄看清苏清机脖颈间的青淤紫红,简直触目惊心,对上他一如既往淡漠不以为意的目光,心中近乎一悸。
他不再为接下来事态发展提心吊胆,而是看向北狄一行人,心头涌起了对他们十分真诚的同情。
狐玉不知道苏清机又布下了什么阴谋诡计等着她,才会轻易让她见皇帝,不过都不重要,只要自己没有死,苏清机就无法进行掉包,只要自己活着回到北狄,一切都还能从长计议……
苏清机大约知道狐玉在想什么,她本也没打算行这险招。
就算学得再像,真正身处白氏之中也会露出破绽,尤其狐玉有三五情人,不露馅是不可能的事,她从来不用这般无法精密绸缪步步都有失败风险的下策,方才只是吓唬狐玉而已。
而关于北狄内乱那些,那只是冰山一角,狐玉知道只会自乱阵脚,愈乱愈错。
苏清机今日所做的一切,其实最紧要的不是北狄。
太极殿,朝中重臣,北狄使臣皆在。
江焉一眼就看到,苏清机脖颈上触目惊心的可怖痕迹,那上面甚至还有一道刺目殷红的血迹。
他死死握着龙椅,目光向上,对上的竟然是一双无辜的眸。
她在御辇之上推演的情形根本不包括这一幕,她没说过她会被扼住脖颈,她说她会埋伏侍卫,说她根本不会有丁点儿性命之忧。
她让他放心,一切尽在她掌控中。
这就是她让他放心的结果。
清机宝宝(很无辜):确实一切尽在我掌控,没有半点差错啊。
江焉气得想发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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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