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焉几乎要瞬间否决,可紧接着,他意识到他不该这样冲动回答。
于是他只是摇头,沉吟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苏清机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
她极坚持,询问得很清楚:“无论是出于大局考虑,还是出于陛下自身喜好,陛下都不赞同和亲是么?”
出于自身喜好?他喜欢什么样的,就算如今于她而言都已过去,她也该清楚一二,何必问这句话。
江焉眼帘微垂,沉着沉声应:“是。”
她颔首,却又被扰乱思绪似的,微微蹙起眉,接着认真询道:“方才左侍郎所说,倒也有一分道理。”
她目光澄澈,淡然从容:“陛下后宫……”
江焉一点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他极力压抑,才能够容色如常,乃至带着浅笑:“朕会着手办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衣无缝,与他立在雪阶上时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破绽。
苏清机若非亲眼看到他写下的字字句句,也根本不会怀疑。
她从宫中出来,又到茶坊去。安静角落里,尘嚣远离,只有帘外隐约交谈声,与坊内竹器的汩汩水声,清静至极。
一直待到黄昏,她才唤掌柜结账,打开竹帘,却不防迎面见到两个人。
顾扶危与卫知微,二人一同对她一礼。
“方才听到声音便知晓是苏相,只是怕打扰苏相,故而未曾上前,没想到苏相竟是一个人来的。”顾扶危多少带点惊喜。
卫知微没忍住看了几眼自己师兄,按捺住对苏清机道:“苏相既要结账离去,下官恭送。”
苏清机于情之一道委实笨拙,她方才已自己思忖一个多时辰了。
“你便先去,顾大人留下来。”
自己与师弟来的时间不算短,苏相那个位置一直有人,静悄悄的,就只是煮茶而已。堂堂苏相,哪里不能煮茶,为何要来这清静处独自待着?
顾扶危观察到苏清机神色间若有似无的情绪,想来,还是为情所困。他对正欲开口的卫知微道:“一些小事,师弟不必担心。”
师兄都已这么说,卫知微还能说什么,只是心中郁郁不平。就算苏相很有能力,可他为人如何,师兄应当很清楚,他不是最厌恶苏相这等人吗?怎么对苏相却是这种态度?他实在不懂。
“那卫著先行离去。”卫知微低下眸转身。
苏清机没心思管他在想什么,兀自询问顾扶危:“辛园方便么?”
卫知微霍然转过身。
苏清机微顿,看向顾扶危,顾扶危上前,不知与卫知微说了什么,最终卫知微头也不回离去了。
苏清机优点不多,拥有自知之明算一个,她心不在焉:“若因我而害你们师兄弟离心,真是罪过。”
顾扶危摇摇头:“师弟心中有情义,不会离心,倒是苏相……”
他点到为止,苏清机笑笑:“这算什么。所以辛园方便么?”
时值盛春,哪怕是清雅的辛园也景色盎然,顾扶危煮茶,苏清机沉思,良久,她才打破安静。
“顾大人,嫂夫人平日若是口是心非,你都是如何哄慰?”她喃喃沉吟。
顾扶危正呷饮温茶,闻言猛地呛咳起来,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苏相勿要如此说,我……”
苏清机从善如流道歉:“是我唐突,顾大人勿怪。”
顾扶危没有怪的意思,只是、只是……自己与窈窈根本没有婚约在身,苏相如此说,实在于窈窈名节有碍。
苏清机是在那年接到顾扶危私信时才知道,原来舒先生有一女儿,顾扶危与卫知微都算是她师兄,那年及笄,顾扶危身在江南,不能亲赴,准备的及笄礼也没有如常交送舒府,而是提前在信中央求苏清机秘密送到舒小姐的手上,不能叫人知道,同时央求苏清机千万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在信中虽只是简短述说,苏清机却已猜得七七八八,舒小姐定然有意于他,而依他秘密送及笄礼来看,多少也是愿意的。
实则顾扶危拜入先生门下那日,窈窈方才出生,十多年来都与师弟一样当亲妹爱护,未曾想在他前往江南前,她却大胆向他剖眀心意,想要顾扶危娶她,或者带她私奔。无论哪种都绝不可能,顾扶危离京在即,没有时间匆忙成婚,先生也不会允许女儿潦草嫁人,私奔更绝不可以。
窈窈实在伤心,他无法,只能行缓兵之计,与她约定若三年后仍未变心,不是一时错慕,他便真的向先生求娶。
忆起窈窈答应后,前来渡口送他时红着眼睛别扭说着“若你在江南遇到很好的女子,其实也不用顾念我、可怜我”,最后却又哭啼啼说绝不许他喜欢旁人,顾扶危再度咳了咳,脸颊烧红:“苏相所问,恕我也无法细致回答。”
“各人性情不同,答案也自然不尽相同。”
苏清机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当亲身经历,她已是一计一计又一计了。
那个人少有的执拗,在此事上坚决到了偏执的地步,他默不作声执拗了这样一年多,铁了心要与她做清白君臣。就像从前那样。
苏清机无法得知缘由,因而无法开解,旁敲侧击,处处试探。
她不再问询,再度沉寂下来。
有西凉北狄参与,这场马球赛空前盛大,选人便足足选了三天,开赛那日,几乎全城涌动。
苏清机察觉有人到身后,只是没想到是狐玉。
“公主,若本相没记错,北狄的席位是在那边吧。”苏清机执着酒盏,并未回头。
狐玉在她身侧停留,只是笑着道:“我有心讨你们皇帝陛下的喜欢,是以想来跟您打探一下他的喜好。据说,你是最得他宠信的人。”
苏清机神色淡淡:“公主这便打探错人了,本相即便是陛下心腹,也未必会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说完,指尖摩挲酒盏,慢慢啜饮半口。她其实倒是知道的。
“好吧。”狐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她望着场下激烈的赛况,过了会儿又笑起来,“那这样吧,据说苏相你风流多情,曾有许多女人,你一定知道你们男人喜欢什么吧?待闲暇之时,可否陪我在你们的街道上走走,买些皇帝陛下也许会喜欢的东西回来?”
苏清机还未答话,右相郑轸已经留意到了这边:“苏相与狐玉公主是在谈论什么吗?”
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都从球场上移到到苏清机这边,狐玉倒是站起来,行了礼对皇帝解释道:“我听闻苏相年仅二十来岁便位高权重,想来一定很有实力,所以疑惑苏相为何没有下场参赛。”
这次苏清机不紧不慢答了:“本相是个读书人,一介文臣,不擅骑射,也不擅马球。”
狐玉讶然:“在我们北狄,无论读不读书,都要上马挽弓的。难怪苏相看起来如此瘦弱,不会连我的手腕也掰不动吧?”
是非大局面前,除了北狄使团,没有人发出讥笑,狐玉面不改色,又真诚乖觉:“我并非有意嘲笑苏相瘦弱,还望苏相见谅。”
话音落下,场下来报,北狄已遥遥领先。
狐玉闻言向下望去,笑道:“我的这个侄儿,有哥哥三分骁勇,便足够我骄傲的了。”
北狄王室子嗣还算丰盈,此次护送狐玉入京的是北狄王大王子,今年刚刚十四岁。
观其马上风姿,的确健壮骁勇,若在战场上,只怕也是敌手。
打完上半场,北狄领先了八球,这个成绩实在有些难看,连李中书都敛了笑,左崇言更是凑近苏清机:“苏相一向足智多谋,不知有何良策可以扭转乾坤?”
苏清机很是嫌弃避开,淡淡道:“我听闻左侍郎多次训斥自己小儿子打马球不务正业,现在倒急了?”
“这!”左崇言真是急,“这都什么时候了,左相何必再斥责下官呢!您有什么主意就说啊!”
苏清机两手一摊:“本相是个文官,又不能亲自下场,能有什么主意?再说了,这赛事竞技,若因要输了便使绊子,多少有些不光彩啊。”
呸!他干过的事有几件是光彩的!现在倒义正辞严起来了!
一时间都看向不动如山的皇帝,“陛下,您看左相这是什么话!”
都这时候了,皇帝还一如既往偏袒苏清机,不疾不徐道:“左相所言在理,赛事自古以来便求公平,若因要输了便耍手段,还不知要被人如何耻笑。”
可若输了赛事,整个大雍的面子都丢尽了,那时不也同样被人耻笑?
半场后歇息时间有一个时辰,苏清机回到自己位置,狐玉同上来的大王子正从苏清机旁边过,又去拜见皇帝。
回来时,大王子向下俯视苏清机,年少深蜜的脸上满是嗤笑,狐玉笑道:“苏相不要多想,阿獴他就是这脾气,不是有意针对你。”
她拉住要走的狄獴,看得出来用了力气,却是很游刃有余:“阿獴,快向苏相赔罪。”
稚嫩深邃的异域脸庞全然不怀好意,茶色眸子轻蔑至极:“听说你已经一把年纪,十几岁的时候该不会像羊羔一样吧?”
狐玉是微微侧着脸的姿态,苏清机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她使了什么眼色,让狄獴忍着不服气闭上了嘴,只是故意攥了攥拳头,虬结的青筋布在狰狞肉块上,看起来可以锤爆苏清机面前的案桌。
苏清机只是在他们要走时微微抬起眸,眸中无甚情绪,只是轻轻扬唇笑了下。
一刹那,狐玉宛若回到苍风凛冽的赫连战场,看到了那个漂亮而冷漠的中原少年,他把持着谈判的资本,轻巧而不容置喙捏着白氏一族的命。
狐玉脸色有一瞬的难看,她直接扯走了狄獴。
不要说是北狄这两个王族,旁边旁观的几个侍郎看到苏清机方才目无下尘的轻巧冷嘲,也不由得都吓得咽口水,一时很难不疑惑——北狄人是跟苏清机有仇么?这么会儿挑衅几次了啊。
狄獴不觉得那个传言中的苏清机有多么可怕,那么弱小,他一只手就能扼断他脆弱的喉咙。被硬扯回来,他满肚子气,看到场上有胆截他球的男人居然在给一个女人倒水,据说那是个郡主。
狄獴凑近狐玉耳语,得到许可后大声问道:“如果我北狄赢得这场马球赛,皇帝陛下还有什么嘉奖吗?”
江焉与苏清机对视一眼,德福传话:“大王子有何所求?”
狄獴笑起来,“贵中原女子美丽动人,若能由我带走,北狄不胜感激。”
这下所有人都提起心,北狄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要嫁公主过来,还是要他们送公主过去?
皇帝后宫空空如也,子嗣一个也没,先帝也没有公主,若真让他带走一个,只能随便寻个没落贵女赐公主封号,可一场马球赛而已,就算是名义上的公主,可凭什么啊?
德福继续传话:“不知大王子是否已有属意人选?”
狄獴看向那个红衣女子,本以为她会瞪大眼哭泣起来丢尽中原颜面,可没想到,她只是让身边人退至一旁,漫不经心道:“大王子属意之人是本郡主么?”
“本郡主最近倒确实是在招亲,不过就凭大王子的姿色,恐怕过不了初选。”她挑唇笑了笑,“皇兄,您可要疼惜永安,起码给永安挑个看了能吃得下饭的郡马啊。”
此言一出,满场哄笑出声,所有往日不喜永安郡主做派的人,此刻都不得不庆幸,还好永安郡主是个恣意妄为的性子,从不吃瘪。
苏清机也笑,扬声道:“郡主放心,陛下一向最疼惜您,定会好好给您寻良夫的。”
说来奇怪,原本一派肆无忌惮模样的永安郡主听到苏相一说话,立刻端庄起来,正襟危坐,一个字都不再多说。
狐玉没想到中原的郡主竟然这么跋扈,不过这也不重要,她给狄獴使眼色,狄獴强忍怒火,忍住了冷笑,哦了一声,“这位郡主既然不愿,那就算了。不过听闻贵朝还有一位郡主,不是吗?”
“虽然听说她年纪也有些大了,与小王姑姑年岁相当,不过小王不会嫌弃,定会好好对待的。”狄獴一副谦逊知礼的斯文模样。
说说他看向永安郡主时众人是惊诧,此刻便是有些隐隐震动了。
谁都能嫁去北狄,甚至永安郡主也能,可唯独永宁郡主不能!
她曾经受皇后金印,入主中宫,虽然向皇帝呈出惊世骇俗的和离书,得赐郡主之封,说是往后婚嫁不相干,可她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去北狄,北狄此举,分明是明晃晃挑衅!
苏清机在听到狄獴说出“还有一位郡主”时,便在心里为他惋叹。
想不到吧,软柿子没捏着,又捏着一手刺。
狄獴志得意满看向另一边,那另一位郡主,封号永宁的皇帝的女人,却发现她连看都没看他,竟然比刚才那个还要目中无人。
“那位郡主,莫非是年纪大耳聋了么?”狄獴甚为不快,大声喊道。
却只见那个容貌美丽的中原女人拍拍她旁边男子的头,在此刻整场的寂静中,她不算大的声音清晰可闻,徐徐悦耳:“我出身崔氏,也算簪缨世族,还真是从来没听过这样难听的话。”
狄獴还未来得及得逞地笑,便听她漫不经心接着道:“我现在有些不太高兴,你过去,将他的脸按在地上踩。”
那个男子十分满足,站了起来,竟也十分高大,被领至场下,更换衣物牵着烈马出来,纵身上马,冲狄獴微抬下巴。
江祈恰时高声询问:“崔姐姐,这便是那个马奴吗?”
马奴?!他们中原竟敢如此羞辱父亲!狄獴瞬间被激怒,翻身便下了场。
连一个眼色都没得到,江祈不由讪讪,崔璎还真是多年如一日心高气傲啊。她视线飘回来,不经意经过紫衣昳丽的苏清机,连忙跳过去,仍是心有余悸。
上次得罪这位苏相,她可整整一年斋戒。
素了整整一年啊,太可怕了。
苏清机当然看到永安郡主对她格外与旁人不一样的态度,虽然不明就里,但她想,大抵跟江焉是脱不了关系的。
她转过头,江焉不知是一直在看她,还是正好在看她,总之视线相撞。
他从容偏了偏头,眸底含着询问,苏清机不知为何,竟然莞尔。
他微愣,移开眸,不看她了。
苏清机这下真的笑出了声。
下半场赛事一开始便分外激烈,狐玉却又过来拜见,即使未听清什么,也能猜到她是在赔礼道歉。
看起来,似乎是切切挂念和亲一事,万万不能坏于不懂事的侄儿手上。
苏清机一边漫不经心想着,一边专注观看赛事,一边还招人过来,不一会儿,公仪襄颇是硬气地来到她身边。
“相爷这是又想起下官了?”他冷哼。
苏清机却问:“我看永宁郡主身边的那个马奴实力非凡,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细?”
公仪襄多情俊美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叫他过来就是想探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咬牙切齿盘腿坐下,恶狠狠回答:“不知道。听说是永宁郡主在哪儿捡的,现在是永宁郡主的马奴,跪地供永宁郡主出入。”
苏清机非是好奇,她这人历来多思,凡事都想得多些,突然出现的奇怪的人,万一是坏人可怎么办啊。
她没有说,只是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公仪襄:??
公仪襄咬牙:“相爷就不怕我翻脸么?”
苏清机诧异转头看他,诚实摇头:“本相惧怕的事物其实很少。”
公仪襄:……
公仪襄偏不走:“下官在这儿应也妨碍不到什么罢?”
妨碍。
有个人非常、十分、极其能吃醋。
苏清机已经感觉到那道隐秘而来的目光,几乎要洞穿她。
她转过头,那个人目视前方,专注观赛。
其实醋缸子约莫都翻了。
苏清机忽然顿住,神色捉摸不定,许久才继续观赛,还不忘对公仪襄道:“你还不走?”
公仪襄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站起来大步流星走了。
公仪襄:好好好,我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是吧?
清机宝宝(诚实)(无慈悲):是啊。(并持续关注某醋缸,俗称盯夫.jpg
还有一更,补够前面两天的缺勤*^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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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醋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