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与他对话的这么会儿,竟子时了。
苏清机一时不知能说什么,好一会儿,同样对他说:“陛下,新岁安康。”
璀璨夺目的烟火仍然未停,声势浩大,苏清机听到府上其他人都惊诧欢喜极了,纷纷呼唤着欣赏。
苏府的位置出入便利,但周遭没有这么好的地方恰恰好燃放烟火以供观赏,他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最适宜的。
难怪宫门早已落钥,他却还能在子时出现在她眼前。原来是一早出了宫。还故意遣人传口谕来迷惑她。
京城其他富户也点起烟火,只是在苏府的夜空中,看起来遥远而失色。
“我本想一早来邀清机出门,除夕虽然百姓忙碌,但街上很是繁华,我料想清机一定会喜欢。”
他摇摇头,“但我也料想,清机不会答应出门见我。”
他料想对了。苏清机沉默不语。她不明白,明知她是块顽石,何必还费这样多心思呢?
苏清机再一次与他话说分明。
“陛下,苏清机只愿做苏清机,无意变成谁的儿女或者妻子。”
苏清机少时读书,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她一度想要效仿。
这话很拗口,但江焉明白。
他的眼眸极亮,几乎分不清是不是远处烟火之故了,坚定说道:“清机与我成亲,自然依旧是清机。”
苏清机沉默片刻,几乎是疲倦地低声道:“时候不早,臣真的要睡了。”
江焉不明白,她就真的一点点也不喜欢他吗?竟然由始至终,都能无情如斯。
门终究还是关上了,翌日苏清机得知,没有人于府上留宿。
她有些诧异,但是无法否认,她产生了松了口气的感觉,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她虽不怕,但如影随形万不死心的追求其实令她很有负担。
正月半月不朝,上元佳节,她没有入宫,也没有等宫中旨意的意思,带着芃娘桐娘她们出去玩,街上行人如织,花灯如锦,清平坊外的打铁花吓得桐娘直往芃娘身后躲,但那场面太过美丽,她又舍不得错过,于是一边躲一边探头看,星点火光映在她清秀脸上,漂亮极了。
进了清平坊,简直摩肩接踵,苏清机怕被人冲散,干脆带着她们躲到了边上,慢慢往前走。她解答着桐娘的问题,一时却未听见桐娘的回声儿,不由得回头,便看到桐娘在不住地看不远处的一个姑娘。
那姑娘也生得好看,只是布衣荆钗,身怀六甲。
苏清机停下,询问:“怎么?”
桐娘咬唇,小声与苏清机说:“是曲姐姐……我不会认错的,我、我想问问她最近好不好……”
苏清机从她磕磕绊绊的解释中得知,那位曲姑娘曾经照拂过她,有一位性子残暴的公子看中她胆小怯懦,觉得虐待起来一定很有滋味,关键时刻,是曲姑娘找了由头,代替桐娘去了。
桐娘没有继续再说,但苏清机料想的到结果,她静了静,给桐娘指路:“那边有卖拨浪鼓的,桐娘买一个过去吧。”
桐娘立刻提着衣摆去了,生怕慢了一刻就会错过,苏清机看着她用尽力气挤到曲姑娘身边,笨拙地搭话,谁知没说几句,她们便向她看来,随后,竟一起过来了。
“民女见过相爷。”曲姑娘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行礼,只是言辞神态中难掩感激,“民女一直听闻相爷声名,一直想着若是有一日见到您,该给您磕头的,只是这儿实在不是好地方,真是失礼了。”
苏清机温声道:“你身怀有孕,礼不礼的也不紧要。”
可她闻言,却当真屈膝一礼,吓了苏清机一跳。
“若非相爷恩泽,民女恐怕这辈子也无法过上如今日子,更无法拥有生身骨肉。”她被桐娘扶着,望着苏清机几乎要落泪。
苏清机去岁谏言查封妓馆后,不仅责令工部建造绣楼等机构供女子谋生,后续还广招擅长妇科的郎中、甚至招收女子学医,为其治疗身体。
这件事于金殿之上交由苏清机之手,便是全权定夺,纵有不满者也无法参奏,没人知道前前后后究竟花了多少钱,也没人知道前前后后究竟杀了多少人,总之娼妓营生,似彻底杜绝了。
苏清机只是道:“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曲姑娘拭了拭泪,又好好端详桐娘,破涕为笑:“我从平棱辗转,也未再听过你的消息,如今见你过得好也就放心了,相爷这样好的人,一定也待你极好吧?”
“你……”她接下来的话被芃娘预知,连忙阻止了:“相爷确是极好的人,对我们也都很好。”
曲姑娘懵了懵,看到芃娘,似乎恍然大悟,一时也不好多嘴,只又与桐娘叙了叙旧,才往她们相反的方向去。
芃娘松了口气,曲姑娘方才定是想问桐娘有没有为大人添一二子嗣,大人他……有隐疾在身,若真问出来,岂不是叫大人难堪?
她想到这里,一个激灵,连忙道:“大人,前面似乎在猜灯谜!”
苏清机身量比芃娘高些,略看到确实是在猜灯谜,便朝那边挤去。
凑近了,便看到许多书生公子在绞尽脑汁猜着,还有各家婢女,代自家小姐传着话,也有小姐猜急了自己上的,场面可谓热闹非凡。
“那螃蟹灯倒真是别致。”苏清机一眼就相中了那个。
芃娘也是,眼睛亮晶晶附和:“大人看那螃蟹,前腿后腿似乎都能动呢,精致漂亮,真是栩栩如生。”
苏清机不好出风头,但若能猜一个回家也挺好,她上前,了解了规则,那只螃蟹灯要猜十个字谜十个诗谜,最后猜十个画谜,才能赢到手。
嘶……她这些年少有风雅,也不知会不会猜不出来……苏清机随手翻开一则画谜,黛眉轻挑,才能放下心——看起来,仍然是往年大家之作,那便容易了。
虽然猜出来了,她却没答,按着顺序从字谜开始猜起。
灯会已开始了些时候,简单的都被人很快猜去,苏清机挑的字谜周围已经空了。
她看了眼,顿住,以为自己看错了,重新看回去。
……好像没看错。
明明是字谜,可这上面竟是句情诗。
她猜了一个,寻第二个,可竟还是情诗。
十个字谜,全是情诗。苏清机全部答对,心中却反刍似的一一念过,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怪怪的。
诗谜便正常了些,谜底都是有名才子的佳句,画谜……看第一个时还未觉,全部画作看过,竟好像都是赏月图。各式各样的,山野间,春涧外,桃花前,月有阴晴圆缺,高高挂在天际。
她心中奇怪,但却没有再思忖,询问掌柜:“现在螃蟹灯是否归我所有?”
掌柜却摇头:“之前无人能全部答对,您是第一个,其实猜完谜后,是要我们主家亲手将灯送给您的。”
苏清机:“……倒也不必这样麻烦。”
掌柜坚持,苏清机无法,只能看他令人将螃蟹灯摘下来送进一旁明月楼,伙计引路:“您这边请。”
苏清机此刻有些后悔没有带小厮护院,她不放心将芃娘桐娘留在外面,便一起带着上了楼,只是在伙计将门打开的一瞬间,她陡然把门关上。
后面的芃娘不解:“大人?”
苏清机想装作没看见回去,可她看到德福就在楼下,眼观鼻鼻观心。
当真是如影随形。
上回他说找个由头偶遇,原来是这么个偶遇法。还“主家”。倒不知道堂堂皇帝还有卖灯笼的小营生。
“你们去旁边要间雅座等着我,我很快回来。”嘱咐了,看她们走到一边消失后,她才敢打开门。
年轻皇帝手中正拎着螃蟹灯,饶有兴味弯眸对她道:“我就知道清机一定会喜欢这个。”
苏清机此刻如芒在背,因为她反应过来,那些情诗,都是出自谁手。
她努力不去回想那些诗句内容。
这卖灯笼的小营生,也真是别出心裁。起码倘若他正儿八经送情笺,她一定不会看的。
可现在她非但看了,还在心中读过,揣摩过,知道那是情诗。还不经意间,在心中赞了句写得情真意切。
“我知道清机还要陪姬妾。”他徐徐起身,闲步到她面前,将螃蟹灯向前送,“本也没想过清机会愿意留下来陪我坐会儿。”
明明没有特意装可怜,可听着就是落寞可怜。
苏清机头皮发麻,挣扎几刹还是伸出了手,握住灯杆,可他没松手。
她倏然放手,隐回袖中。
他不慌不忙,又向前递了递,温声道:“清机不问问那些画是何意么?”
“罢了,清机不问,我自己说便是。”
他长身玉立,眉眼沉静。
“清机于我,便恰如皓月于高岗,高月于河洛,寒月于瑶琪。”
“我心中纵有挚情挚爱,也难得你垂青一眼。”
他声音很轻,说完后,便将螃蟹灯放到了一边花架上,收回了手。
“下面还有鲤鱼灯,我料想也合清机心意。再不去,就要被人猜去了。”
他脚步漫漫,回到位置上,复执起盏,房内没有酒气,他饮的约莫是茶。
苏清机脑子里忽然没头没尾冒出一个念头——他手臂上的伤应该是痊愈了。
苏清机傍晚出门前特意让人送贺函进宫,此刻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话,提着螃蟹灯出了门。
芃娘很是稀奇螃蟹灯,不过怕碰坏了,没敢赏玩,与桐娘一人买了一盏花灯。
回府时已经夜深,苏清机将螃蟹灯放进库房,用匣子装了起来。
复朝后苏清机忙碌依旧,卫知微却没能继续供她奴役,一则他新婚有假,二则鸿胪寺之事令他插手也不合适。
中原近年与西凉交好,西凉有骏马美酒等,若开通互市,于两方都是有益无害。
不少人都知道苏清机在鸿胪寺耕耘许久,互市商队一提出,俱是纷纷恍然大悟——此事若成,只怕他更要赚得钵满盆盈!
虽是悟了,这回却没多少人反驳,毕竟与大兴土木等劳民伤财之事不一样,苏清机虽是私心为银钱,可也算做了回好事。
苏清机拟完条例,明日便能让鸿胪寺卿呈奏,她收放好,准备唤人备水,外面却有人道:“宫中来人,请您进宫一趟。”
进宫?苏清机看眼更漏,这个时辰若进宫,就别想出宫了。
苏清机理所当然没有应,可她万万想不到,翌日她准备上朝时,却被告知,江焉今日不朝。
没有理由,不是生病,只今日不朝。
一日不朝也没什么,就算江焉是与她赌气也不要紧。虽然他不像是会那么不像话的人。
苏清机忍住了没有进宫询问情况,准备接着去鸿胪寺,可一上马车,她惊得顿时将车帘掩好。
“陛下这是做什么?”若是叫人看到还得了?她不信他大胆到这个地步。
江焉像什么都没做一样,温声与她道:“时辰尚早,清机不请我用顿早膳么?”
苏清机不与他争辩,既然他人在这里,那正好问清楚:“陛下今日因何不朝?”
江焉不答反问:“清机想吃什么?水晶包?银耳羹?”
苏清机:“……”
苏清机深吸口气,“臣急着去鸿胪寺处理公务。”
他懒洋洋倚在她的马车上,丁点儿也不急:“朕难道不比公务紧要?”
苏清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只能让马车回府,又让府上备膳。
“清机想不想踏青?”
久违的同桌用膳,他突然发问。
苏清机语调平平:“臣想处理公务。”
他锲而不舍:“游湖如何?”
苏清机看向他,他像是要来真的,又问:“从前清机闲暇时喜欢去何处玩?”
“陛下这是何意?”
他挑了挑眉,轻笑:“朕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给左相放假啊。”
苏清机点头:“放假的话臣喜欢一人独处。”
他竟也点了点头,道:“那朕用完早膳便走。”
他果然走了。苏清机对着膳桌凌乱,不明白他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他金口玉言给她放假,苏清机对着公务公文,竟有种浪费光阴的错觉。
她出门,立在廊下,看到丫鬟在洒扫庭院,西府海棠开得宜人,春风如许。是啊……做点什么好呢?
苏清机心不在焉去和了点泥,塑了个小人儿,塑着塑着,惊觉是穿着罗裙的自己,连忙掐了放回泥中。她去洗了手,又换了身衣裳,不知不觉便想到他说的踏青。
苏清机自己驾着马车,从清平坊出了城,慢吞吞看着沿路风景,出来踏青的人不少,携家带口的也有,采桑的少女结伴而行,小孩儿放着的纸鸢从苏清机马车上面过,苏清机不知为何,蓦地想到自己的那架秋千。
平芜尽处是春山,苏清机在山脚仰头望着灼灼桃花,心境平和,山上有座小猫仙庙,她也拜了拜。
她在城外游玩了一整日,日暮时分驾车慢吞吞回家,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江焉又出现在了她府上。
“陛下……”
“今日朕兴致好,想下厨,御膳房诚惶诚恐不许朕动。”江焉微微卷起袖子,“左相应不会扫朕的兴罢?”
扫不扫兴倒是另一回事了……苏清机欲言又止:“臣只怕厨房烧了,不好救火。”
江焉:……
他笑得轻轻咬牙:“朕应该还没那样大的本事吧?”
他今日的兴致真的很好,就算被她那么说了,还是兴致勃勃洗菜择菜。
苏清机本来觉得哪能劳动他纡尊降贵,可代替他的话临到嘴边,却想起今日在城外看到的场景,夫妻洗菜做饭配合默契,她一下就将话咽回去了。
她看着江焉有条不紊处理鱼鳞,没忍住问:“陛下这是……”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将鱼煲汤又做了两道春令时节的小菜,最后用豆腐鱼汤下了碗面。
他将筷子递给她,神色分外温柔。
“我听闻过生辰要吃长寿面。”
“清机,生辰吉乐。”
苏清机彻底怔愣。
原来……今日是她的生辰,难怪从他出现在马车上的怪异起,她就总觉得今日好像是个什么日子。
江焉在当年便知道他的新科状元生辰日子,只是当年苏清机从未提起过,到了那日也全无庆贺之意,瞧着也不像是忘了,他一直以为是苏清机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直到去岁,她的爹娘入京。从茶坊与她分别后,他让人去查了苏云闲的生辰。
她与苏云闲同月同日同时生。年岁甚至正好差两轮,是同一属相。
她不是没有过生辰的习惯,而是少年时怨怼生恨,就如她万般嫌弃文渊阁一样,她万般憎恨这个日子。
所以才不过生辰。及至后来,渐成自然,她未曾想起过。
“清机。”
他又唤了她一声,再次温柔道:“生辰吉乐。”
苏清机垂下眼帘,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却许久都没有动。
她鼻头有些酸涩,忍了许久才忍住。
“臣……”她努力平静说,“臣谢恩。”
清机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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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