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福恍然,果然陛下还是有那意思的。他谨慎点头,想说要不要让玉泉殿先准备着,可是皇帝已经起身径直朝外去。
他来不及问什么,只能连忙跟上,宫禁俱静,一路无声到了文渊阁,只要再绕过假山,就能看到流芳阁。
可是皇帝却在假山处停下了。
德福屏息,“陛下可是忘了什么?”
他却微微抬手,示意噤声。
德福眼看着他只停在这里,沉敛眸光,遥望远处已经熄了烛火的流芳阁。
“陛下……”
“朕不曾与他抵足而眠,不知他眠深眠浅。”他突然静静道。
德福先是一懵。而后才反应过来。
因为不知他会不会极浅眠,所以连靠近些也不敢,生怕他会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吗……
可、可留他宿在宫中,难道不就是为了……难道就光是为了止步于此?何至于……爱重到如此地步?
德福想说什么,只是望着那沉然的侧脸,又说不出了。
他这厢犹豫完,皇帝恰好再次开口:“你回去吧。”
德福险些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宫禁虽静,可是难保有什么意外,万一出了事——
只是在下意识之后,他一瞬意识到,陛下是想和苏清机单独待一会儿。哪怕隔了这样远,也是只有两个人。
德福左右为难,终究还是退了下去。
夜风阵阵,江焉长久遥望着流芳阁,脚步几乎克制不住地一动,但下一瞬便钉在了原地。
不能再向前了……否则他真的会忍不住做那窃玉偷香的无耻之事。
他冷静地深吸口气,慢慢掐住手心。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将心意诉诸于口。只要他不抗拒,与他同榻而眠不过早晚。
过些时日行宫避暑,行宫山水极佳,也许他心情甚好……不然,便将催促立后的折子不经意间让他看见,他一贯问询于他,届时自可顺理成章对他剖白心迹。
江焉想到这里,突兀记起今夜怯意,眸底甚为懊恼。顺理成章,届时他当真做得到吗?万一又如今夜一般张口无言,立后选秀之事又让他知道,岂不给自己平添窝囊烦心?
江焉想想那处境都觉烦恼无计,墨眸紧盯流芳阁,甚至想将里面无忧熟睡之人摇醒,让他来想办法。他难道不是历来为他排忧解难的吗?
或者,冲进去将他摇醒后,干脆直接一股脑全说予他,成与不成,听天由命。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愈发强烈,可他的脚却如扎根了一样,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闭了闭眼,江焉试图让自己重归冷静,他平日不是这样的,这同莽夫有什么区别。苏清机心思玲珑,怎么会瞧得上莽夫。
慎重,冷静。江焉缓缓睁开清眸。倘若是苏清机,他会怎么做?
他一贯善掌控全局,事事都要思虑周全,谋定而后动,做最好的打算与最坏的打算。
倘若是他,他会做最坏打算,行最上之策。
凌乱心曲仿佛被心尖之人那双温润的手抚平,江焉沉着冷静,不若……假做一出濒死之戏,将他揽在怀中,吐露心意。他心性善良,那时自然没有心神震惊讶异,等到事后“转危为安”,他也全知道了自己的君上对他怀有什么样的心思,届时……自会认真考虑。
这个计划比之前的都要可行,江焉定了定神,最后深深看了眼流芳阁,转身离去。
苏清机昨夜没回家留宿宫中的消息大多数人下了早朝便知道了,不过听说他歇在流芳阁,又不是第一回,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比较新鲜的是……“苏清机当真腰软体柔?”
“这还能有假,永安郡主亲口说的!”
其他几人互相看看,意味深长啧了一声。据闻永安郡主与苏清机雨夜邂逅,过后与人闲谈,提起苏清机,道了句扶过一把,腰甚软体甚柔。
她说得慵然,好像真是只扶了一把,可谁信啊?一个艳名在外,一个姬妾成群,怎么偏偏就扶到腰上了?
那夜必定是鱼水成欢,甚至,“苏清机不是不行么?说不得……他才是雌伏的那一个。”
其他人暧昧哄笑起来,“说得是啊,若他能叫永安郡主满意,永安郡主怎么会特意说他腰软体柔呢?”
苏清机那样的容貌,做个佞宠绰绰有余,若不是他们皇帝着实没有断袖之癖,谁知道还轮不轮得到永安郡主享玩?
“苏清机若真好雌伏,何必委身永安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咱们里哪一个不比……”
一门之隔,德福颤巍巍垂下头,动也不敢动。谁能想到陛下临时起意来官署,会撞上这么些胆大包天的东西?
即使看不到陛下脸色,那森然威压也足可怖,冰冷至极。
“……罢了罢了,你们不嫌苏清机恶心,我还嫌呢,少说几句,先去大理寺拿卷宗……”话音落下,门被打开。
“陛、陛下?!”
皇帝莅临刑部却连贬五人的消息飞快传遍了官署,本以为他们是犯了什么大错,可稍加打听,好像只是因为……被皇帝当场撞见聚众说苏清机坏话??
满朝里就没有没说过苏清机坏话的,一时间心下俱惊,先笼络了几个人试探着上书求情,可却更加触怒天威,连同求情的人一起接连贬谪,甚至最开始刑部那几个人,直接下了天牢。
据说,连苏清机都莫名其妙,去面见皇帝想弄清楚怎么回事,竟同样也没见着,这可算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
日影西移,德福远远瞧见那纤细身影举着纸扇遮阳前来,连忙躲开,快步进了雍和殿,大气也不敢出,“陛下……苏相又过来了。”
案前身形一滞。
江焉知道苏清机只是格外惊于他的怒火,所以才不断前来想要知道缘由,或许在苏清机眼中,他其实是个还不错的君上,克己养性,体恤臣下,私下相处也甚为融洽,一朝动怒,当然心惊。
可是他不知道他眼中不错的君上对他怀着什么心思,更不会知道眼下最不想被见到的,就是他。
江焉早晚有一天会知道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他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见苏清机,他明明最擅长隐忍,可他现在只怕见到苏清机会忍不住发疯质问,甚至失控做出什么事来。
他已经谋定,只要等到谋成的那一天,他甚至可以借时日无多将他揽进怀中,那些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全都可以让他知道,哪怕他不愿意,从此后也要心知肚明分担起这份累人累己的心意。
“告诉他。朕不见他。”
“陛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德福冷汗直下,还未抬脚,外面隐隐约约的下一句便又紧接着传来,“臣知陛下生气,陛下放心,臣可不是来求情的——”
“坏话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臣不在乎,臣只在乎陛下别气坏了身子呀!”
连德福心中都是一震,控制不住地看向皇帝,他容色绷到极致,眉眼近乎凶狠,仿佛顷刻间便会失控。
什么谋划什么谨慎江焉全都不想管了,他现在就只想把外面那个不知好歹的人扯进来狠狠吻上去,让他那张总说着无异于招惹他的话的唇再也招惹不了他,只能承受着招惹他的后果,哪怕呜咽推拒后悔莫及也别想逃得掉。
“让他走!朕不想见他!”他失控低吼。
德福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出去传话。
苏清机原本只是惊异,见到德福满头冷汗害怕的倒霉模样,心这下也颤颤提了起来,“陛下真让我走?听也不肯听我说话?”
再让他说两句贴心话,他今日就别想走了!德福只能白着脸道:“相爷走吧!总之不是您的错处,您何苦一趟趟来呢!”
苏清机几乎下意识就要辩驳,陛下就只有她一个称心臣子,如今动了这么大的怒,除了她还能和谁诉?
可是德福都这么说了,足见陛下确凿气极了,连她也不想见。
苏清机这些年其实隐隐约约有些察觉,她陛下骨子里带点执拗,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心意决然时格外明显,谁也别想劝毫分。
此刻就是不想见她在内的任何人,哪怕她换八百个招也没用。
苏清机束手无策,呆了呆,掀衣一跪,轻轻叩首,“陛下让臣走,臣这便走。只是若片刻后想让臣回来,那臣便回来。明日想见臣,臣便明日来。”
无论何时,苏清机都任凭差遣。
她从容起身,低声嘱咐了德福几句,便离开了雍和殿。
德福胆战心惊进殿,却惊愕发现江焉容色冷静得可怕,吩咐他:“研墨。”
苏清机不是人人都能做,江焉已经等不到谋成的那一天,哪怕是下下之策,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么今日他追去苏府告诉苏清机他没有不想见他,要么三日之后,等苏清机入宫答复,凭他生杀予夺。
苏清机没回家,还是回了刑部,一过去,就被团团围住,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待遇,“左相大人可知陛下为何动怒?”
“左相大人带了喻旨前来吗?可要我等接旨?”
“苏相要不要去牢中问问,我等恐有亲近之嫌,理当避讳,您就……”
冷淡的一眼,话音陡消。
苏清机心情很不好,脸若冰霜,唤了当时在值的其他人,一一审问,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她闭了闭眼,心情更差了,冷冷而笑,“你们刑部可以,本相都不敢做的事,你们轻而易举做到了。”
所有人有苦难言,明明是那几个人惹的祸,干他们何事啊!陛下怒极株连就罢了,怎么苏清机也不分青红皂白起来??
苏清机一夜辗转未眠,时辰一到立刻策马进了皇城,第一个到了早朝,身后陆续有人来,皆苦大仇深不知如何是好,更有人找她商量该怎么办,她一概不理,冷着脸直到皇帝前来上朝。
令她感到错愕的是……她陛下好像完全消气了,神色平静得宛若什么也没发生过,如常从容问她有没有事要禀。
苏清机梦游一样呆了整个早朝,在自己是在做梦与自己其实被她陛下耍了间竟认真思索了片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最不可能的可能,那就是她陛下委实好涵养,真的能做到一夜消气。
一下朝,她就巴巴儿跟了上去,期期艾艾,“陛下昨日……”
他淡然瞥了她一眼,“昨日之事,不必再问。”
苏清机还能说什么?只能讪讪干巴巴哦了一声,还没忘昨日的嘱咐:“那陛下昨晚用膳了吗?”
他脚步不停,目视前方,“朕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这算什么回答?苏清机较上真儿了,“那是用了还是没用啊?臣又没问别的,就是担心陛下……”
他转头瞪她,“闭嘴。再絮絮不停朕一样罚你。”
苏清机不情不愿闭上了嘴,心中却稍稍松了些微,看起来,好像确凿已经消气,那便好……
其他人好像也这么想,午后又有人上书求情,苏清机亲眼看着他轻描淡写下了贬谪旨意,又有些摸不准了,简直想去问问天牢里的几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招致这样的后果。
也只是想想而已,没他点头,谁敢去问。她也不敢啊。
小心观察了三日,没人再求情,一切都回到正轨,苏清机悬着的心勉强能放下来,一边琢磨一定要去天牢审一审,一边出宫回家,可是才刚到家,旨意竟来了。
没有宣读,径直交到了她手里。
出宫前陛下什么也没提呀……苏清机实在摸不着头脑,又怕有什么重中之重的急事,拎着圣旨忙回了房。
一点点打开,熟稔的字迹映入眼帘,漂亮眸子顺着往下看,可很快,她倏地瞠大眼眸,脑子嗡嗡作响,一把将圣旨合上!
她一定是没睡醒,竟然会看到陛下邀她上龙床这种荒唐话!
清机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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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