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去世之后,江府的一切都很平静,
丧事一切从简,甚至抵不过四姨太过门的喜气,
府里少了个死气沉沉的大夫人,多了个千娇百媚的四姨太,还有个喜气洋洋翘着尾巴的二姨太,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沉痛的理由,
江家老爷如此,江府上下亦如此。
那天之后江绪活得像个透明人儿,平日里大多是在裴清的小院儿里躲着,不出门也不说话,有个嬷嬷陪着,也只是陪着,说不上几句话,常是嬷嬷问了十句,他才答几个字,有时答一半就不答了,坐在小院儿的石阶上,有时是坐在裴清没温度的床头,只是发呆,什么也不说,不哭也不闹,
安静得像从没有在这座宅院里出现过。
有时候他会有些恍惚,到底那天是不是和林曼坐在石阶上,她说要他做江府的府主,
可江府几个月来是出奇的安静,没有人想起他,包括林曼,他也没有见过她,好像连她也忘了他的存在,
江玄理似乎从未想过要给江绪找个养母,只是四姨太方云宛这些天得意,日日在老爷跟前晃,晃了半个月就不知听了谁的话,动了些心思,闹着要江玄理把江绪过继给她,
多个儿子傍身总是好的,有个儿子才能站稳脚跟,那孩子不爱吭声,用不着人理,也不用费心,过个几年再送到个远点的大学读书,净是清闲,
胡月如如是同她讲,她也便这么记下来,有个儿子傍身总是好的,将来她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多这么一个不受待见的,撇下也容易,
于是闹着江玄理闹了几个月,也没闹出个所以然,江玄理好像很是厌烦别人提到江绪母子俩,听见了就要皱眉,方云宛每次闹他他都只是摆摆手,说再想想,想着想着就没了音讯。
林曼这几个月也是闭门不出,同府上讲是槿桐染了风寒,她抽不开身,然后院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
是以江绪就来到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现在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将来要去哪儿了,好像一直都没有人想要他。
裴清去世后的第三个月,入冬以来北平城愈发冷,下人们也都谋好了去处,江绪和嬷嬷两个人留在小院里,
林曼差人给他送来些银霜炭,什么话也没留下,人也没出院子,
只是之后常常会差人给江绪送来些东西,有时是冬天的衣物被褥,有时是些时兴的点心,还拨了几个用人给他,小院儿也算有些生气儿。
江绪虽说已经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但心里还是盼着有一天林曼能把他带走,不是为了那句“做江家的府主”,只是为了那时阵能同他一起坐在石阶上的情谊,
这让他觉得这人世间还有个人儿跟他是一样的,所以常常挂念着。
不过林曼从没跟江玄理提过要过继江绪,也不像胡月如那样里里外外敲打着,总是要提上一嘴,
更别提方云宛一阵比一阵闹得厉害了,
她清净得仿若槿桐小姐是生了什么重病,日夜操劳得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江玄理也没去找过她,也没找过江绪,但也没答应方云宛,只说再议,议了如此许久,只让江绪自己有了些把握,他似乎是不太想把他过继给方云宛,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江家的这位府主,虽说心肠不算好,好歹还算是精明,知道这府里怎么样会乱,怎么样会安稳。
又过了几个月,事儿还是没着落,只是北平城开了春,万物复苏,
四姨太前些个日子有了孕,也不再闹着要收养江绪了,只顾着自己个儿,胡月如给她忙上忙下地操劳着,仿若这胎要生的是她的娃娃。
府里上上下下忙得很,也就没人想起来还有个不受待见的孩子没人管,
当然也没人想起来槿桐小姐秋日里感的风寒怎么到了开春还没好,三姨太的院子里总是格外安静,好像置身事外。
江绪这些日子最常干的事就是偷偷跑去林曼的小院儿,
也不找她,就是在院里蹲着,
院里院外的侍从都跟他有些熟络,知道他常来,还嘱咐了叫他们别惊扰了三姨太,
林曼大抵是知道他来的,只是没出来迎过他,他也不去找她,偶尔碰上了就打个招呼,她笑着叫他大少爷,他微垂着眸,叫她三姨娘,
有时候她还会给他颗糖吃,跟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给他一颗红虾酥糖,
江槿桐爱吃糖,但是不大爱吃酥糖,总是看见了糖就凑过来,看见那红色的糖纸之后就讪讪扭过头,一个眼神也不给了。
林曼的小院儿里种了很多铃兰花,最近长势正好,有几朵眼看都要打骨朵儿,
江绪每天来这儿蹲着就是想看看那铃兰几时能开,他以前从没见过铃兰花的,
他一来,没一会儿江槿桐也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两颗星,
走路走得不大稳,口齿也不大伶俐,见到他就拍手,咿咿呀呀叫两声“哥……哥!”然后自己就开始咯咯笑起来,接着拍手,
也不等着他回话,自己笑完就扭头去薅花刚长好的叶子,专注得像根本没见过他似的,
不过江绪总是看不过去她薅铃兰叶儿,尤其是每次她揪下来一小片叶子后铃兰花总要颤的那几下,总让他觉得下一秒那一株小小的花就要枯萎,那几个小小的花骨朵儿也要垂头落地了,
是以他每次都紧皱着眉,
但是他是没权力管的,也没权力碰她的花儿,
就只能蹲在一边静静地看槿桐小姐揪花叶,揪一株不够,要每株都揪几下,挥着两只藕节一样的手,手腕上还戴着林曼上寺里求来的玉镯子,扁扁嘴就揪下来一片叶子,还耀武扬威地冲他摇一摇,然后又自己咯咯笑,把叶子丢进风里了。
江绪想过要去找林曼“打小报告”,叫江槿桐别再祸害花了,不过怪也怪在虽说她总是在薅叶子,倒也没有哪株铃兰真叫她薅秃了或是打蔫儿了,这也是件奇事儿。江绪也便打消了念头,只静静蹲着看。蹲够了就自己走,也不用跟谁告别。
后来,等到铃兰花开的那天,他成了林曼的继子。
他也不大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江玄理突然来裴清的院子看他,样子不大威严,倒是失魂落魄地像是要逃避什么,很是消沉,
见到他正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玩石子儿时,尝试着要扯出来一个像是个父亲的微笑,可惜失败了,在江绪眼里他笑得并没比府门口那只石狮子真情实感多少。
他徐徐从石子堆儿里抬起眼,跟他问好,
江玄理摆了摆手,环视了一圈,然后蹲了下来,蹲在他身边,
吓得他抖了两抖,退得离他远了些。
他感觉很陌生,比嘴里叫出来的那句“父亲”还陌生。
江玄理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叹了口气,眼角好像有泪光,不过江绪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多半是看错了,江玄理怎么可能会掉眼泪?为什么哭?为他年轻貌美的四姨太还是即将降生的三少爷呢?
“江绪,你长得真像她……”
他听见江玄理说,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好像很苍老,而且很痛苦,他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种错觉,
他甚至听不大懂这人在说什么,他很像谁?母亲吗?
然后江玄理又叹了口气,好像想同他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了,于是把他院里的嬷嬷叫了过来,问她些什么事,
问着问着好像神色里有几分欣慰,
江绪能听清他们对话里的几个字,
其中就有好多个“三姨太”
后来还有“曼儿”
不过这称呼从江玄理口中说出来总让他觉得别扭,
再后来好像还有“阿清”,不过声音很小,他没大听清,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什么阿轻阿重的,居然还值得江玄理特意来打听,真是件奇事。
后来江玄理又哭了,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过后来江玄理就跟人说要把江绪过继给林曼,叫人来拾掇拾掇东西,搬到三房,
他又开始害怕这只是幻觉,愣在了原地。
“阿绪,以后你就跟着你三姨娘,好好听话,跟妹妹好好相处。”
江玄理弯着腰,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尝试柔声嘱咐他,
而他只觉得别扭、压抑,还有些反胃,他很想推开他,但他不敢这时候推开,他怕江玄理一生气,就不许他到林曼那儿了,
然后他就又没人要了,
他不想连林曼也失去。
所以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告诉江玄理他会的,请父亲放心。
然后江玄理又沉默了,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说了也好,这样就没谁会不让他去林曼身边了,再也不会被丢掉了。
后来江玄理走了,可能还想说什么,总是回头,但最后还是没说,叫下人把他送到三姨太那儿。
到的时候林曼正领着江槿桐站在院门口,笑着等他,身后是盛开的铃兰,暖黄色的太阳光正铺满她的轮廓,让她的笑容有些模糊,也让他的眼睛有些模糊。
“三姨娘。”
他抬头看着她,声音里还有几分稚气,却已经包含了他想对她说的许多话,
她笑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很温暖,很安心,像阳光晃眼,让他有些想哭。
然后她的另一只手里变出一块糖,在他面前摊开手心,
“乖,请你吃糖。”
他笑了,接过那块糖,也藏在手心,笑得很灿烂,像个孩子。
然后江槿桐也咯咯笑了,眼睛亮亮地看着林曼拍手,又用小手指着江绪,
“哥……哥哥……”
“哥哥……糖!糖……”
江绪看着她粉白的小脸蛋,晶莹剔透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以为她又要拿他手里的糖,刚想告诉她这块不行,只有这块不行,
她就也摊开了手,小小的手里竟然也握了一块糖,不是红虾酥糖,是块叫不上名字的水果糖,好像是从西洋过来的,后来江绪才知道那都是江槿桐的宝贝,
水果糖包着玻璃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连带着江槿桐手腕上那只镯子,都发着光,
小女孩儿郑重其事地把糖塞进江绪手心,然后就不再理江绪了,只顾着对着林曼咯咯笑。
林曼也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的小手,要领她进院,
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也朝江绪伸出一只手,没说话,眼神询问着他,
要我牵你进去吗?
江绪知道她在问他这句话,
他看了看眼前那只莹润的手,像珍珠也像月亮,还能变出好多颗红虾酥糖,
神仙的手啊……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羞赧地低下头,冲她摆了摆手,不敢看她,
林曼也没强求,还是笑着,没再回头看他,牵着江槿桐进了门,
他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的影子,经过那片盛开的铃兰,
然后无声地笑了,笑了,很想哭。
他还是像初见她时那只断线的风筝,只不过这次那根丝线让人给续上了一头,就握在她手里,他坠进风,跟着她的背影,不管会飘到哪儿,都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