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刚用完晚膳,院外就闹腾了起来,
彼时江绪跟着林曼一同在屋里收拾行李,只江槿桐一人在厅里闲着瞎逛,
隔老远就听见江承安气喘吁吁地喊,
“哥!哥!”
江槿桐没好气儿地睨了一眼十分狼狈地刚跑到院外的江承安,
后者看见她的眼神连忙站好,耷着头、垂下眼,一气呵成,十足十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可怜人儿,
江槿桐没搭理他,继续在院里瞎逛,
只不过江绪听见了方才江承安的一串“哥”,从里屋走出来,
“承安来了?”
还没见到他人,江绪便已叫出了江承安的名字,嘴角有笑的弧度,
江承安看见他便要跑过去,可又看见身边江槿桐十足十的狠厉样,还是在原地耷拉着头站着,
闷声应了一句,
“哥。”
江绪看见他,笑了笑,
”跑这么急,又是背着四姨娘偷着出来的?”
方云宛向来不喜江承安跟三房来往,尤其不许他见江绪,只一门心思把他往江承翰身边推,奈何江承安打小就不知道哪儿错了筋,一门心思向着江绪,得空了就跑过来大哥长大哥短,
久而久之也成了这小院儿的常客,江绪不在江府的日子,也跑来找江槿桐玩儿。
“嗯,我娘去二姨娘那儿了,嬷嬷哪儿看得住我,我走窗溜出来的。”
江承安说得时候还有几分得意,倒是让江绪有些发愁,无奈地笑了笑,
“那可好,待会儿那方云宛又得来找我们麻烦了。”
江槿桐在一旁小声嘟囔。
江绪又皱了皱眉,沉声说
“槿桐,四姨娘是长辈,不可目无尊卑。”
江槿桐讪讪“哦”了一声,倒也不大在乎。
“那她天天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来这儿找茬儿,长辈哪儿干这事儿。”
江槿桐接着小声嘟囔,接着就被江绪手里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扇子敲了一记,虽说有意收着力,还是让她一缩颈,
”哎呀,不说就不说嘛,你以为我很闲啊,你们自己聊去吧。”
说着便做了个鬼脸朝屋里跑了,
“哦对,待会儿要是方……四姨娘来,惊扰了我娘,江承安,我可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哦。”
女孩站在石阶上,冲江承安扬了扬下巴,很鲜活的,像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说完后也没等谁回应,转身便进屋去了,
留下兄弟二人在院里站着,
江承安几次嘴巴开合,都没说出来什么话,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
“哥,香港怎么样?”
江绪好像也不大诧异,得了什么问题都一板一眼地回答,
“还行,没什么特别的,学校同窗待我都算友善,课业也不难,只是听他们说话总夹着几句洋文,不大习惯。”
江承安也认真听着,仰头望他,眸子清亮,也不晓得听没听懂,只是点头,
江绪顿了顿,接着说,
“我从香港给你和槿桐带了点儿点心,待会儿拿给你们。”
他好似不大习惯与小孩子对话,是以总是掌握不好语气,明明刚刚还能自然地笑着同承安说话,此刻又变得有些僵硬,许是因为槿桐没在?
不过江承安听不出来江绪的无所适从,只欢天喜地地笑着应他,
“谢谢哥!”
“谢谢哥——”
江绪听见江槿桐的声音有些惊愕,打了个颤,扭头便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到了石阶上,正一蹦一蹦地走下来,狡黠地拉了长音说话,
“说好哦,你得先给我,我再分给江承安。”
江绪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承安,后者正一脸郁闷地盯着自己的鞋,闷声应着她的话,
“哦,那先给你吧。”
江槿桐眯了眯眼睛,满意地笑了笑,走到江承安身边使劲揉了几下他的头,
“嗯,这就对了,乖。”
“以后我罩你。”
尾音上扬,好像很是愉悦,
江绪忍俊不禁地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俩小孩儿,也不知道是谁哄着谁玩儿,总之好像都挺开心,
眼看着江承安是一脸郁闷,嘟囔着说他才不用人罩着呢,
可江绪还是觉得他挺开心,没什么理由。
“江承安!”
小院的门突然打开,露出来怒气冲冲的方云宛和她身后一脸无奈的小厮,
“四姨太四姨太——”
“滚开。”
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让方云宛推开了,只能看着江绪求助,
“大少爷,大小姐……这……四姨太她非得进来,小的拦不住啊。”
江绪波澜不惊地冲小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管了,然后徐徐把目光移向来势汹汹的方云宛,
“四姨娘。”
语气也没什么波澜,像一潭死水。
江槿桐谨慎地盯着她,拽着江承安往江绪身后挪了几步,
“四姨娘。”
江承安被江槿桐拽着,自己也下意识地往两人身后挪,不敢看方云宛。
“江承安!谁准你上这儿来的?现在都敢背着我跳窗跑了?”
方云宛直接无视了江绪和江槿桐的问好,反倒是上来就抓准了江承安,仿若没看见过别人。
“赶紧给我回来!”
江承安吓得一颤,又往两人身后躲了躲,
江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四姨娘,还是冷静些为好,这事儿没必要大张旗鼓地闹到府里去。”
方云宛这才抬眼看了一眼江绪,不过眼里满是轻蔑,冷哼了一声,
“哟,还不知道大少爷在这儿呢,眼拙了。不过我倒是有事儿想问问大少爷,您这香港一去就是半年的,老爷病了你不闻不问,怎么一回来还给我们家承安灌上**汤了啊?”
江槿桐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前同她理论,被江绪按住,
“四姨娘说的是,承安大老远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您不如先听听承安找我有什么事再带他回去,免得将来再惹了您不顺心。”
江绪古井无波地说着,恭敬却还是冰冷。
方云宛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也挑不出地儿发作,只能再把目光转向江承安,
“江承安,跟我走。”
承安怯生生地从江槿桐身后探出身子,往她身边走了几步,
方云宛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
然后江承安又停下了,好像鼓足了勇气,转过身面对着江绪,
方云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哥,我前些天功课做得好让先生夸奖了,这是他奖我的糖,送给你!”
说着噔噔噔跑上去把一块包着玻璃纸的糖塞到了江绪手心,江绪愣在了原地,江承安作势要再说些什么,让方云宛一把揪住了领子。
“我真是不明白,他江绪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汤,三天两头往儿跑,他一个灾星,老爷见着他都心烦,你非得来招惹他干什么?”
江承安听了有些委屈,作势要反驳,不过方云宛那性子向来不会给他机会,要闹就得闹个轰轰烈烈,
江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说谁是灾星?”
江槿桐一步便上前,与方云宛对峙,女孩儿虽说个头比对方矮了半头,气势却丝毫不输,直视着她的眼睛。
方云宛又冷笑,
“哟,江大小姐,这就护上你这便宜哥哥了?我可劝你小心着点儿,这灾星可邪门呢,小心克到你头上。”
“哦,是了,我忘了你们三房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善类,个个儿都是怪人。你们要怪到底我管不着,拐过来我们家承安是几个意思?成心要克我们是吧?”
她说着说着好像就给自己找到了底气,越说声音越大,也一步一步靠近江槿桐,咄咄逼人。
“娘……”
江承安轻轻拽着她的衣角
“滚开!”
她一把打走江承安的手,力气大得江承安连着后退了三大步才站定,
“今天你们就得在这儿给我个交代,做什么要蛊惑承安?”
她厉声说道,
眼神在江绪和江槿桐之间盘旋,又绕过整个院子,
江绪和江槿桐同时皱起了眉头,
“林曼!出来!躲着算什么事儿?”
她突然冲着屋里高喊,江绪和江槿桐在一瞬间捏紧了拳头,
江承安在她身后看着,兄长和长姐的脸色好像突然就阴沉了下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两人这幅模样,让他不寒而栗。
院里几双眼睛突然都钉在了方云宛身上,让她莫名感到一股杀气,
方云宛心觉奇怪,就这几个软柿子?敢对她有杀气?
给他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
“林曼——”
“四姨娘——”
“方云宛,你别欺人太甚——”
江绪和江槿桐同时开口,皆是厉声,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剑拔弩张,门里那人便已走了出来。
屋里人穿了一袭天青色旗袍,因着方才在休息,领口处不大平整,鬓角也有些乱了,几缕发丝随意地搭在耳旁,
身后丫鬟急匆匆地也赶出来,给她披上件披肩,可披上后还是清瘦,孑然一身站在空落落的石阶上,像阵渺茫的风。
“四姨太,来这儿是找我有事儿?”
她说话总是笑着的,只是此刻好像有些不怒自威,
江绪和江槿桐见了她便没再攥着拳,
只一人分一边沉默地站着,只不过一个像座雕塑一般毫无波澜地静止着,把自己当个透明人,另一个垂着头眼睛还要在两人中间转悠,似乎正想着什么点子。
方云宛的脸色变了几番,其实一开始是怕了,不过后来又想着不能输给她,硬撑下来。
“林曼,你们蛊惑承安是有何居心?”
方云宛扬首,质问石阶上那人,可那人只是轻笑着
“蛊惑?四姨太把什么叫作蛊惑?”
林曼的眼睛戏谑地打量着她,方云宛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这感觉黏腻腻地绕在她身边,像被一只冰凉的蛇缠住了。
“你们叫他天天跟着江绪,就是蛊惑了他,想利用承安在老爷那儿博好感。”
“你死心吧,老爷是绝对不会把家主之位给这个灾星的,你们拿什么跟承翰少爷争?”
方云宛好像又给自己说出了自信,滔滔不绝。
“哦?”林曼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手指轻轻捋了捋耳边的一缕头发,嗤笑了一声,而后突然脸色一沉,阴沉的目光直直射入方云宛的瞳孔,“方云宛,你再说一遍,谁是灾星。”
方云宛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在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危险,她记得小时候同父亲在京郊遇到过一群狼,那只头狼看着她时,她就是此刻的感受,危险,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立了起来,不自主地打颤,连哭都哭不出声。
但她知道她不能输,绝对不能输给林曼,
“你有什么可跟我叫板的,你以为老爷让你留着京城几家商行的账簿你就高枕无忧了?呵,等将来二少爷当了府主,整个江家都是他的,你啊,不如现在去求求他能不能给你留间破屋住。”
方云宛说着说着便得意了起来,只是林曼一直没看她,顶多偶尔斜眼睨着她,也不多停留,这让她很不顺意,还是心慌。
“承安,走,不在这儿跟怪人待着了,我们走。”
说着便牵着江承安的手走了出去,后者一步三回头,看看江绪又看看江槿桐,最后看了看林曼,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垂下了眸。
院门关上,一切都安静了,只有一阵风吹过,林曼皱皱眉,拢了拢身上的披肩。
石阶下的两人都没动,只是看着她,
“嗯?”
她被盯得有些奇怪,轻柔地出声询问,
“怎么了?不回去吗?”
江绪垂着眸,江槿桐紧锁着眉头,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江绪才闷声说了句,
“对不起,三姨娘,是我没处理好,打扰你休息了。”
林曼闻言笑了,
“你们俩啊,一个比一个傻。”
她走下石阶,先是轻轻捏了捏江槿桐气得皱成一团的小脸,然后又看了看江绪,
后者抿着唇低头,神色里满是歉疚,
她无奈地笑了笑,本来想摸摸他低下来的脑袋,可转念一想,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是个比她还要高上许多、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人了,于是顿了顿,只是理了理他的衣领,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方云宛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她蠢你们还要跟着蠢啊?”
“可是她说我们三房都是不受待见的怪人……”
江槿桐小声嘟囔,林曼笑了笑,柔声说,
“其实她说的也对,我们本来就跟他们不一样啊,聪明人不受待见,难道不是到哪儿都这样吗?”
“那她还说江绪是灾星。”
江槿桐继续嘟囔,江绪神色沉了沉,
林曼沉默了,
好久,江槿桐疑惑地抬起眼,就看见面前的母亲眼底有些情绪在翻涌,又在努力克制。
沉默了许久
“要我说,她才是灾星。”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曼神色冰冷地扔在了地上,
“回去吧。”
江槿桐更疑惑了,但感受到母亲周身的低气压,没敢再追问。
不过江绪听懂了,他们是一样的。
没人再说话,他跟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把那片铃兰留在身后。
“你记得要把点心给我哦,我要给小承安的。”
江槿桐一本正经地嘱咐他,
“嗯,好。”
他笑了,却没在看她,只是在看影子拖过的石阶,他再一步一步覆盖上去,痕迹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