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第79章 北行

大牢的墙壁有些凉，是常年不见光的阴冷，这种冷意透过外衫，直往骨头缝里钻，幸好如今处在温度逐渐攀升的季节，待在里面也并不算难熬。

洛长墨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微微勾了下唇，整好衣服后，便神色从容地面向外侧。

直到几人的身形步入视线，他这才不慌不忙地颔首笑道：“陛下。”

徐公公指挥着人给皇帝搬来座椅，皇帝哼了一声，面色不善：“洛少卿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来的是陛下，臣自然不紧张。”洛长墨微笑。

言外之意，皇帝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恰好证明了，他们并没有抓到洛知卿。

他当然该高兴了。

“洛少卿向来是个聪明人，若非这件事突然发生，大理寺卿的位置，朕也不是不能给你。”皇帝坐下来，语气中带着惯常的威严，却也有着轻微的诱惑，“换言之，洛少卿也可以某种方法，让这件事，当做没有发生过。”

洛长墨当然知道这种方法是什么——交出洛知卿，两方皆大欢喜，自然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但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他放在心尖上宠的妹妹啊。

洛长墨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陛下，您为了一己之私，将君臣之间的情面破坏至如此地步，当真值得吗？这么多年，我洛氏，武能镇守北疆抵御狄国进犯，文能立足刑狱处理大小命案，如今，您只不过是想多活几年，就让我们交出我洛氏的珍宝，陛下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你也说了，那是个珍宝。”皇帝缓缓道，“只是个物件而已，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啊，你们要为了这样东西，不惜灭族吗？”

“陛下，您错了。”洛长墨抬眸，冷笑了一声，“臣所说的珍宝，不是涅槃石，而是洛家大小姐，洛知卿。”

他说出这三个字，连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于臣来说，十个大魏，都不及她一人。”

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话中的决心，皇帝不再打算从这一方面进行劝说。

他沉默片刻，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洛珩近些日子可有给你传信？”

洛长墨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皇帝却笑了：“你们打算让洛知卿北上吧？你也在等洛珩南下包围京城的那一日吧？但你可能不知道——”

他一字一字地道：“狄国入侵，洛珩可顾不上这里的事啊。”

洛长墨沉默下去，没有再开口。

皇帝也不再劝说，如来时一般，他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离去，似乎是笃定了这一番话会让他得到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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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奉大营

骏马一声嘶鸣，马上的人利落地翻身而下，王萧已经在军营门口等了许久，见此瞬间迎了上去。

“将——咳，您可算回来了！”顾及到军营中大部分人并不知晓这些时日主将不在的事情，王萧被对方一瞪立刻将称呼咽了回去，然而委屈和抱怨却是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我是盼星星又盼月亮，可算把您这尊大佛给等回来了，您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王萧随着他进了将军营帐，里面临风早已等候多时了。

程西顾将身上的斗篷除了，身后的周齐接过后便去给他倒了杯茶。

程西顾摆摆手让临风不必多礼，又让两人坐下，自己这才转身坐了下来，接过周齐递给他的茶水，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临风：“将军，南疆大军已至宁奉江对岸，属下已让探子前去侦查，若有动静会在第一时间传回。”

程西顾“嗯”了一声，“具体事情我已在信中得知，不过，目前除了侦查这件事之外，另有一件事也要交于你二人负责。”

“将军请说。”

“去检查一下，”程西顾抬眼，语气有些沉，“营中众人身上是否有紫斑出现。”

年节那阵毕竟也随着程西顾见识过那几件事，是以临风与王萧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这人是什么意思了，二人对视一眼，便应下声来。

其后又由两人交代了一番最近营内发生的大事小事，程西顾听得差不多了便让几人退下了，只是在周齐离开前多嘱咐了一句：“注意信件。”

周齐应声离开。

程西顾缓了缓，慢慢吐了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如今北境也在打仗，虽说不能算得上平稳，但呆在洛珩身边总要比其余地带安全得多。

加上有周开的护送，照这样下去，再过不久，洛知卿应当就能到达北境了。

依照洛珩宠闺女的性子，不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护起来恐怕不能放心。

而只要洛知卿安全了，无论是他还是洛长墨那边，行动起来都要更会方便。

方从营帐中出来，王萧的八卦之心便熊熊燃烧，迫不及待地拉过周齐，好奇问道：“什么信？”

周齐这人模样和周开有八|九分像，性子却是南辕北辙，活泼得紧。

见王副将问了，而自家主子也没说要瞒着，便笑道：“周开被主子派去保护洛大小姐了，并且被要求三日一封信，主子是要我记着收这信呢。”

春猎那些事王萧自然有所耳闻，听了这话也就明白过来了，当即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呦呵，没想到这铁树这么快就开花了，还是被那只最漂亮的蝶勾引的，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啊！”王萧说完，又不知道想起了啥，紧跟着道，“唉，希望这这洛大小姐一路上别出什么事，不然，咱们这位大将军啊，怕是得驾马就往北边窜，什么南疆啊北疆的，都得排在美人之后啦！”

周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毕竟将来是侯府的女主人嘛，主子当然得放在心尖上啦！”

俩人聚在一起说个没完，一旁的临风本没想听程西顾的私事，然而那话音不小，便也被迫听了个完全。

他还没来得及劝说那两人做这种事不太好，就见原本顺从地垂下的帐帘不知何时被人挑开了一角，而被议论的当事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两个仍旧不自知的“长舌妇”。

临风咳了一声，面上有点热：“……将军。”

窃窃私语顿时消散。

王萧与周齐僵着身子回头，两人甚至能感觉到脖颈处随着他们的转动在咔咔作响。

“你们很闲？”

王萧尬笑：“没……这就走，这就走。”

周齐挠头：“主子我错了。”

程西顾冷着眼看着面前原本一唱一和的两人，恨不得一脚一个，让他们该滚哪滚哪去。

早知当初应该让周齐去护送洛知卿，也省的王萧如今有了个说话的人，整天碎碎叨叨的。

不过程西顾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

就周齐这与王萧不相上下的烦人的劲，真送过去了，怕是要让洛知卿气着了，到时迁怒于他，可就不好了。

这般看来，自己忍忍也就过去了。

程西顾再次冷冷看了两人一眼，懒得理他们，转身便要回营帐，不过临掀帘子之前，他脚步一顿，倒是记起另一件事来。

“周齐。”

对方见对方面上正色，身体又是一僵，瞬间站直：“主子。”

“近日盯紧京城那边的情报网，若有来信，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周齐松了一口气，应声：“是。”

——

虽说程西顾给了她文蝶等东西，然而当真正开始北行的时候，洛知卿才意识到，情况比她想得还要糟。

即使靠着通关文牒进了城中，但仍是有兵队在城内不定期巡查，并且对掩面的人着重调查，即使是深宅大院出门逛街的小姐都不能幸免遇难。

洛知卿的样貌太具有辨识性，为了不被人抓到，她和周开只能一路挑着偏僻的小巷走，这样虽然有效规避了那些巡查的官兵，却也拉长了她去往北境的时间。

不过，这样的状况持续没多久，一月后，在建水城，洛知卿突然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那少年站在小巷的尽头，一袭白衫，墨发高束，十五六岁的面庞上夹杂着稚嫩与成熟，侧眸看过来时，星眸慧黠灵动，藏不住属于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

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看模样像是四处游历的剑士。

周开见状，上前一步站到洛知卿前方，斗笠下方传出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什么人！”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一手提着纸张上方示意给他们看，而后微微一笑。

“建水城府衙发布了追踪委托，要私下抓捕形迹可疑人员，我恰巧接了这份委托。”

周开握紧腰间的剑，气氛一瞬变得紧张起来。

“不过。”

那少年在此刻又道，“我又私下查了下府衙想要抓的人，发现——竟然是个熟人。”

这话音落下之后，洛知卿和周开两人双双一愣。

洛知卿下意识看向周开，对方也转过头来，却冲她微微摇了下头。

“不是他，是你，”少年缓缓道，“——洛大小姐。”

洛知卿闻言，再次将目光投向对方。

隔着斗笠的面纱，其实不能将对方的样貌看得十分清晰，然而少年通身的气度与独特的性格，可以让洛知卿确定，她从没有结交过这样的人。

不过若说是短暂接触过……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洛知卿对自己的记忆非常没有信心。

回忆无果，洛知卿只好礼貌道：“请问，我与公子曾有什么交集吗？”

“忘记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

少年将委托令叠好，重新收回了怀里，动作慢条斯理，语速也是不急不慌的，“大概五年前，京城采花贼猖獗，我和师父曾在那时受洛府二夫人委托，至府内保护两位小姐。”

洛知卿的双眼微微睁大：“你是……”

“我名离之，师从灵犀派颜夕上仙。”少年弯眸笑了一下，神色温和，“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洛大小姐，真是巧。”

洛知卿想起来了。

五年前，京城确实发生过一起掳走女子、却将骸骨和面皮送回去的采花贼事件，那时候衙门查了很久都没有结果，大哥与周氏又不放心她和洛云瑶，便向外界征召能人异士，委托这些人保护她和洛云瑶的安全。

而颜夕和离之，也是那个时候来的。

具体的情形洛知卿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当时二人的参与确确实实地帮了洛府、或者说，是她一个大忙。

不然不知道采花贼还要猖獗到什么地步。

思及此，洛知卿将面纱抬起，正准备露出自己的样貌与对方真真正正地道个谢，却没想到被对方提前打断了。

“闲话等下再说，有人来了。”

周开看了洛知卿一眼，洛知卿会意，将手放下后，果断地同他一同翻身上了屋顶。

寻好位置后，洛知卿低头看向巷子中。

离之站在原地没动，等了片刻，巷子口的脚步声便清晰了起来，而后下一瞬，几个穿着颇为不起眼的人便拐入了小巷，与离之正面相对。

那几人一见离之，脚步便是一顿，前面的几人下意识看向最末尾的一个男人。

洛知卿紧跟着看过去，可待看清对方的刹那，她面色就是一变。

“那是——”旁边的周开也有些诧异。

那男人一身渔夫打扮，面上还有在河边沾染到的泥水，看起来有些邋遢。可即使与之前的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在看到对方的容貌的一瞬间，洛知卿也能够辨认出——

那是宇文翊。

他果然与她一样从京城中逃走了，还恰巧到了一座城中。

不过，宇文翊来北面做什么？

正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宇文翊突然开了口：

“阁下可有何事？”

闻言，离之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侧了下身子，让开了道路。

他神色温和：“挡了路，真是失礼。”

宇文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不过片刻后，他还是颔首道了句“多谢”便同那群人离开了这处巷子。

等脚步声离去，洛知卿才又和周开从房顶跳了下来。

“看来你们是遇到麻烦了啊。”离之率先开口道，“需要帮忙吗？”

周开自然地退到了洛知卿身后，洛知卿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已经麻烦离公子很多了，之前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道谢，这次怎么好意思再让公子冒着得罪府衙的风险——”

她还没说完，就见对方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笑了下。

“灵犀派独立于人界与仙界之外，即便得罪了府衙，他们也不能说什么。”他道，“再说，洛大小姐，我也并非白白帮忙的。”

洛知卿愣了下：“离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查——”

他缓缓道：“十七年前，一个村子灭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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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离之的帮忙，洛知卿和周开的住宿终于从乡间废弃的庙宇或是茅舍换成了干净整洁的客栈，虽说出入还是要费些功夫，但比起之前连床都没有的日子，不知道舒服了多少。

此时，洛知卿和离之两人便坐在客栈的房间内，探讨方才没有说完的话题。

“离公子说要寻找颜夕上仙家乡灭亡的真相，但是……”洛知卿迟疑道，“颜夕上仙的家乡，具体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

洛知卿：“……但是如果将整个人界都作为搜索范围的话，就未免太大了罢？”

离之将手中端着的茶杯放下，在谈论起这个话题后，他面上的神色就淡了不少，转而换上了一种明显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和严肃。

“对于这件事，她并不愿意多说，我只能私下调查。这五年内，我一路追查，最终沿着线索来到了此地。”

洛知卿低头沉思：“也就是说，颜夕上仙曾住过的那个村子，很有可能就在建水城么……”

“村子灭亡的原因是瘟疫，据师父所说，她当年曾确切地看到了朝廷中人放火烧村的样子。”离之看向她，“这样看来，这场火应该不小，从这个方向调查，或许更容易有所收获。”

洛知卿想了想，点头：“离公子说得有理。”

这话说完，离之面上的神色又松了下来，他叹息一声，起身：“在洛大小姐陷入麻烦的时候还要给你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可惜我还要赶回门派，实在没有时间在这里停留了。”

洛知卿也站了起来。

正在她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离之却又开口打断了她。

“啊对了，洛大小姐，今日巷中遇到的人，你是识得的罢？”

洛知卿动作一顿，虽然不解，但考虑到两人目前的合作关系，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是，人界的四皇子。”

“这样啊。”

离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身份，附和了她一句后，便紧接着道：“仔细想想还是太麻烦洛大小姐了，便再送你一个消息罢。”

“因为那个人也算是形迹可疑之人，所以在调查你的同时也顺便查了下他，发现——”

“他啊，好像是来建水城中，找一具尸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