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郑武两人回来时身上带了彩,姜清便瞧见这位年轻的知县,脸上多了几分震惊与生气:“官府拿人,谁敢如此猖狂,居然胆敢伤害尔等!”
“大人,属下二人到了赵成家里,赵成正同几人在屋里赌钱,属下表明身份,那几人便合起伙来同我等对打,其中有两人竟是很有一番拳脚功夫,属下二人同他们打斗起来,因着他们人多,是以并未将那赵成带回来……”
陈平安比较沉稳,叙述的时候脸色语气也渐渐低落下来。
诚然,他说的全是实话,两个人打不过一群人,也属正常,情有可原,不过他们这是头一天上任,本来还想着好好表现,可现在……
一时间,大家的脸色都低沉起来。
薛父几人又被请上了台。
待得卢元祯把陈平安二人所遇之事讲给他们听,明显地见到三人眼神闪烁,显然是之前报官时,并没有把实情全部说出来。
饶是卢元祯心中有些许猜测,此时也不免动了气。
“尔等莫不是在哄骗本官?”
惊堂木一响,衙内瞬间静的令人心慌。
姜清眼珠偷偷往堂上转,堂上的知县一改之前和蔼可亲,变得不近人情起来,威严立时显露无疑。
“来人,薛家父子三人欺瞒本官,藐视律法,拉下去各打十板子!”
十板子若是结结实实打下来,屁股只怕立时便能肿得老高。
姜清正在愣神间,薛父三人已被其他衙役抓住,特制的长条凳子也被拿了出来,眼瞅着,就要把人往凳子上按。
姜清站在一旁,瞅着那几个衙役动作之迅速,随之响起的,是被反绞双手的薛家三人,再看衙役的脸上,竟无一丝动容。
分明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刚上任,为何便能如此当做寻常?
余光,姜清好像看见有人的眼光在看向自己,她寻着视线看将过去,堂上卢知县正在看她,面无表情,情绪不明。
她再看向堂内,隐隐有几人的眼光掠过她,上面好像带着不屑。
是了,她是女子,到底还是女子,她被破格录用,仍然代表女子的固有印象。
大人有令,而她未上前,是女子弱之本性也。
而这其中,又有新上任的同事跃跃欲试,要在大人面前表现的心思。
至此,姜清对于自己正在当差,同事之间的关系来往,才算有了实感。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
“大人要打就打我,这是我出的主意,与我爹娘无关,大人别打他们,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打啊!”
薛大哥挣脱两名衙役的手,跪在堂中,不住地往地上磕着头,脸上涕泗横流,额头也立时见了血,瞧着可怖又可怜。
薛父薛母见此,也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抓人的几名衙役脸上也浮现出犹豫之色。
卢元祯抬手示意他们松手,这才继续问道:“噢?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出此主意?”
“若敢再行欺瞒,本官定不轻饶!”
“大人,小民实在是走投无路……”
薛大哥正欲回话,郭师爷这时却拿着一本册子过来,但见堂上卢知县接过册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探究和思索,“在我之前,你报过官?”
“回大人,小民……”
“几次?”
“你报过几次官?”
薛大哥再不敢欺瞒,他抬起头,满目悲怆,说出的话带着不尽的绝望:“加上这次,共有四回了……”
四回,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薛大哥一家,已经报过三回官了。
那为何,还会有第四回?
清风万里悠悠,夜色将近,人却不得闲。
陈平安、郑武出去一趟,又跑回来,纵使大河村里县城没有多远,一下午的时间也全耗在这上面了。
而今,天色渐暗,墙上的白石隐约泛出幽暗的光。
堂内,有灯光亮了起来。
卢元祯丝毫不慌,他端坐堂中,年轻的嗓音里直白显露着威严,“据实道来,不可欺瞒。”
薛大哥听此,抹了一把脸,反倒将上面各处血迹、眼泪杂糅一起,在灯火跳动的影子里,乍一眼看去,像索命的厉鬼。
姜清没忍住,上前一步,将袖中的灰布帕子递将过去,而后,待人接了,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复又退回原位,不去理会各处扫射过来的目光。
只见那薛大哥用帕子擦擦脸,脸上神色果然好看许多,他又朝地上一叩首,缓缓将前尘今朝娓娓道来:“实不相瞒大人,当初我妹子与赵成确实是自愿成婚,赵成与媒婆哄骗我们也是真的,那赵成偷摸拐骗的事做的不少,只是他惯来会做样子,街坊邻居也没发现他居然还有如此一面。”
“只是我妹子同他住在一处,却能发现端倪:成婚没几日,有一日便有几人找上门来,说是赵成赌钱输了,欠下的银子还没给,那几人说出口的数字哪里是我妹子能还起的,只能说没有钱,那人便要拿我妹子来抵。”
“亏得我妹子当时拿刀以死相逼,这事才没有成行。”
“这事过后,等赵成回来,我妹子问他,他居然开始耍无赖,说他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妹子闹着要回娘家,他居然把我妹子关了起来。”
“还是她求着邻居回娘家报信,我们才知道的。”
薛大哥说到这里,眼里隐有泪光闪现,一旁的薛父薛父也浮现出痛苦的回忆。
“我们把赵成打了一顿,过去把妹子接回家。”
“谁料,不久后,我妹子被诊出怀了身孕,赵成听说,又跑过来哭着求我们,跪下发毒誓保证不再赌钱。”
不要相信赌鬼。姜清心里暗道。
“他当时跪在地上那样真,我妹子心软了,就跟他回去。”
“我和爹娘不放心,自那以后,隔三差五便去瞧我妹子,直到我妹子产后坐月子,都是我娘去照顾的。那赵成无父无母,也不怎么管我妹子,我们只想着他只要不再赌,等到孩子出生就好了。”
“事实好像也就是这个样子,坐月子时,赵成倒总是在家,瞅着孩子稀罕的不能行。”
“我们便放下了心,可没想到,出月子不到一个月,我们再去看我妹子和孩子,就看不见了,赵成也不在家,我们想找人也找不到。”
“我娘不放心,我在赵成家里蹲了三天,终于把赵成给等了回来,可是我妹子却……不见了……”
“她回不来了……还有孩子……”
薛大哥看似平静地讲述,言语中的愤怒无力却是无处隐藏,说道此处,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出口的话带着哭腔。
一时间,堂中寂静比着之前更甚。
唯有晚风吹来,似是要抚去人心躁动不平。
抚不去的。
按照薛大哥所说,离第一次报官,距今已过了一年。
一年,报三次官,具无音信,卢元祯看着郭师爷上面的记载,竟全是由上一任知县给压下了。
赵成,或者是说,他和背后有牵扯的那个组织,并不是如此简单。
他们的背后,牵扯到了一县之主。
卢元祯不曾想到,自己初上任,便碰到如此案子。
他一个小小知县,又哪里有这个能力去翻案呢。
有的,他不信,赤子之心尚存,且希永存。
“天色已晚,这案子,且等明日继续再审。”
“大人……”
薛大哥听闻此言,瞬间变得绝望,继而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啊……”
“我不该以为将县衙上下换了一新的新官,是一个无畏权势的好官……”
“都一样……都一样啊……”
姜清转头去看,头发斑白的薛父薛母倒是全无动静,他们任由衙役将自己往后带去,面无生息,倦怠绝望的眼睛里装着一口要将人溺死的深井。
目送他们离去,姜清胸口里忽地就憋了一口气,怎么样也出不来,就那样堵在其中,让人登时生了火气。
上值头一天的喜悦兴奋荡然无存,自己无疑是幸运的,以一个女子身份当了捕快,让她孤身一人可以在县城立足,这个香饽饽是很多人都想要的,她得到了。
可事实上,这也仅仅只是够生活而已,和前世的社畜生活又有多大不同?
无非是换了个看似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并且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差距更大,若单论生活便利方便,和前世也是大大不能比的。
食堂的晚饭是臊子打卤面,她过去的时候慢了些,食堂里七七八八已经坐满了人。
她去打饭,经过一桌人面前,她走过去,身后突然就传来了声音,里面带着不屑轻慢:“当女子就是好,堂上咱们这些汉子辛辛苦苦地在前面表现,人家倒是只用在后面看着!”
食堂里一时变得安静,紧随这话来的,是几声附和的低笑。
姜清心里装着事,反应慢半拍,过几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晚上卢大人让打薛父几人板子时,她在后面没有动静的事。
那是她反应迟了一步,而且,到底是没有适应这样的环境,和她是个女子又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