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的事情拍板定案,宫宴便就此告一段落。
祝常青退至殿外,等皇帝朝臣们依次都走了,才有一太监领她出宫。
更深露重,宫门前已有一辆马车候着。
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侧过身,规规矩矩比了个“请”的手势。
祝常青谢过,提裙踩上脚蹬。
方一掀开帘子,险些叫眼前的景象吓着。
她回头看了一眼领路太监和车夫,见两人并无异样,这才平复心神,动作利索地坐进去。
“夜闯小娘子马车,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眼前的杜宸安正借着昏暗烛火瞧账本,祝常青一张嘴便是挖苦:“五年不见,真是愈发丢人了。”
账本“啪”一声合上,杜宸安将其卷起敲在祝常青脑门,力道丝毫不怜香惜玉。
“你倒不如先想想自己吧,一回京就给我惹这么大麻烦。”
蜀平动乱的消息半月前就传回了京,皇帝第一时间派遣将士兵队前去镇压,不料训练有素的朝廷军队面对自发起义的农民兵时,居然久攻不下,履履退败。
近年来又匈奴泛滥,朝中猛将冯直还在北地作战,兵力大量消耗,泰宁帝为此愁眉不展,自然不愿意多花力气在内乱上面。
于是看到祝常青出现在文华殿时,杜宸安便心中了然。
两人有五年未见,期间因祝常青罪女的身份不好时常书信往来,每年只有除夕前后会各寄一封报平安。
杜宸安去年升任户部陵江郎中,倒是几次上请外派陵江,但都被驳回了。
原以为再见面必然有所疏远,不料说起话来都还是和从前一样,嘴上不饶人。
祝常青托着下颚,仔仔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好友,发觉他和记忆里的半大小子有了很多不同。
摇着头叹息一声,不打算过多感慨,又说起了正事:“今夜我在殿上,原本只想要个三法司的小吏,好领蜀平的地方官员回京查办,不想竟请来了李凭栏这尊大佛,伤脑筋。”
杜宸安不解:“你奉命招安,有世子作保,有何不好?”
祝常青闻言往车夫的方向看了眼,虽知道他已被杜宸安买通,但还是谨慎地压低声音:“若是为了招安,自然没什么不好。但等此事了了,我不打算回京复命,我想直接逃回陵江。”
如果随行的是个不入流的小吏,等到了蜀平,山高皇帝远,有杜宸安在上头压着,谅别人也不敢阻拦。
可惜来的是李凭栏,这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
普天之下,除了泰宁帝和他父亲安亲王,怕是再没人能压得住这位世子。
“胡闹!”杜宸安下意识喝止,皱眉问她,“好不容易回京,又去陵江作甚?”
毕竟还要拉人入伙,祝常青解释:“如今的京城,放眼望去全是当年的三皇子党,我一个故太子党的人,走一步都觉得脑袋晃三晃。况且陛下在流放之初允我于陵江隐姓埋名,我如今在那儿有田有宅,当然要回去。”
“你这话以后不可说,又不是五年前,哪还有什么三皇子党?都是陛下的臣子。”
杜宸安仍觉不妥,摇头劝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若真想抓你,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无用。不如就等事情了结先回京,你有功在身,说不定陛下会开恩。”
祝常青自知此举冒进,想要实施有许多阻碍,还容易害人害己,点头表示会再好好考量。
她心中郁闷,朝窗外看去。
月色当空,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唤道:“祝小娘子,宅子到了。”
泰宁帝赐了她一间城郊的陋室,以作今夜的落脚之地,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祝常青和杜宸安对上一眼,冲他轻轻点头,让他不必担心自己。
在她撩开帘子下车前,杜宸安还是忍不住开口叮嘱:“若你想清楚了,到时真要回陵江,不必瞒我,我会帮你。”
五年前冒着被父亲打断双腿,被皇帝砍头的风险也要为她求情。
不差这一回了。
祝常青身形一顿,难得正色,朝他福身一礼,道了一句“大恩不言谢”,转身下车。
更夫正巧路过街巷,拿梆敲锣,口中高声念道:“夜半三更,关门关灯!”
春夜岑寂,她的背影一点一点隐入无边夜色。
身后响起一串渐行渐远的“笃笃”马蹄声。
-
翌日清晨。
是个不错的晴日。
祝常青走出院子,三架马车已停在面前。
她转身掩上大门,再回身时,只见正对着她的那辆马车的侧帘被一只手挑起。
露出车内人的脸。
李凭栏不言不语的时候,那张天然雕琢的脸就像是件触感冰凉的玉器,让人忍不住想细细观赏,连呼吸都怕碰碎了他。
祝常青垂眸行礼:“世子金安。”
玉人随意抬手免了她的礼,一旦说起话来就多了几分活气:“赶紧些,别磨蹭。”
不等祝常青回话,帘子就被放下,彻底阻隔开两人。
在外头独自生活了五年,祝常青自认为她的高门小姐脾气早被搓磨光了。
面对那幕微微抖动的车帘,撇嘴轻叹,扭头往前面的马车走去。
她的马车在列队里居中,前有杜宸安,后有李凭栏。
陛下还亲派了二十精兵保护他们的安危,毕竟此行中有两位朝廷重臣,若是为此伤了他们,那才是得不偿失。
从京城到蜀平,走官道大约需要七日时间。
但招安迫在眉睫,一日也耽搁不起,因此依据最快的路线,车队会在第二日离开官道,抄一条山路,大约五日就能抵达。
小路自不比官道平坦,车轮总会辗过一些凹凸不平的石块,祝常青的大腿都震麻了好几轮。
车上连半个用来消遣的物件都无,她闲得快要长草,又开始细细筹划自己的逃跑大计。
祝常青将侧边的车帘掀开,喊了两声跟在她马车旁的士兵:“可否麻烦你帮我去问问杜大人,这起义军的具体情况。”
士兵领命,小跑至前面的马车旁,没一会就回来回话:“回祝小娘子,杜大人说他也不甚清楚,让您可以去问世子。”
祝常青犹豫片刻。
李凭栏是泰宁帝胞弟的独子,天生与祝氏立场不同,她从前没怎么和这人打过交道。
只记得京中有段时间流传过一则趣事:
说是安亲王连着好几日告假不肯上朝,泰宁帝以为他起了什么异心,特地把人叫到跟前敲打一番,最后才听安亲王苦巴巴地解释。
原是李凭栏那年十五,到了可以提前相看亲事的年纪,安亲王妃在某次赏花宴上透露此意,便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每日下朝之后,都有一大帮同僚削尖了脑袋要把自己家的女儿介绍给他,据说还有直接塞八字的。
杜宸安跟李凭栏素来交情不错,当时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给了祝常青听,还嬉皮笑脸地问需不需要托自己的父亲把她的八字也塞去一份。
祝常青彼时只见过李凭栏两面,也当然晓得杜宸安是在打趣,白了他一眼,大言不惭:
“世子身份尊贵,人也傲得不行,谁嫁进去谁倒霉!”
“祝小娘子,小人还要去问吗?”士兵见她一直不发话,主动询问。
祝常青回过神,平静道:“去吧。”
然而几息后,士兵带回来的话让她硬生生呛了好大一口茶水。
“祝小娘子,世子让您去他马车。”
祝常青颇为难以置信地看向传话士兵,后者虽常在军中,显然也懂一些男女大防的道理,挠着头不敢和她对视。
世风日下。
祝常青暗自腹诽,这京城里的歪风邪气真是愈发猖狂,昨日夜闯马车,今日邀她同乘,眼里都还有没有王法。
当然,这些不过玩笑话。
祝常青一介罪臣之女,身家性命都还岌岌可危,清白名声早就抛诸脑后。
她一边叫人停车,一边在心里感叹:
安亲王府的清誉今日就叫她损一损罢。
这么想着,心里反倒生出点莫名的兴奋,纵身一跃跳下马车,险些摔了个脸着地。
提裙小跑至李凭栏的马车前就老实了许多,等人搬来脚蹬,稳稳上车。
她不敢贸然掀帘,在外头道了句:“世子金安。”
很快就听里头传出一声:“进来。”
祝常青如愿拨帘而入。
马车里的构造和她的相同,竟然并没有因为二人身份的天差地别而有任何区别对待。
李凭栏正坐在桌边看古籍,听见她进来却头也不抬。
祝常青只好走到他面前,又行一礼:“叨扰世子。”
他这才堪堪掀起眼皮正视她,慢悠悠将古籍合上,先一步发问:“吴双的事情你不知道?”
祝常青摇头。
心里犯嘀咕:我要是知道还麻烦你做甚。
“你不是他的义妹吗?”
李凭栏语气稀松平常,明明是句反问,被他念得像在陈述事实。
祝常青眉心一跳。
心道:吴双这缺心眼的,连这种事都大肆宣扬了?
但她面上不显,只想着怎么说才能让自己显得无辜些:
“不过是五年前路遇蜀平,意外相识后觉得投缘,草草结拜成异姓兄妹。这些年毫无交集,罪女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好一番情真意切,李凭栏认真打量着她的神情。
又想起昨日她跪在殿上,胆战心惊地感念陛下宽厚的那一顿言辞,倒是如出一辙的,巧言令色。
李凭栏冷冷嗤笑一声。
祝常青被盯得不自在,但也知道面前这人是何等的金贵,于是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垂首静待发落。
自找苦吃。
祝常青在心里评价自己。
果然,有些第一眼就不对付的人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去打交道才好。
沉默半晌,她终于耐心告罄,刚想问李凭栏到底愿不愿意告诉自己关于起义军的消息,就听外头突然一阵刀剑出鞘的森森声。
“有刺客!”
士兵大喊。
马车紧急刹住,祝常青脚下不稳,直接被甩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打斗的喧闹声传入。
李凭栏反应极快地站起,眉头紧蹙:“你在里面别动。”
说完迅速出了马车。
什么情况?
变故来得太猝不及防,祝常青揉着被撞疼的手肘,一时想不明白。
他们奉陛下之命出任招安,谁人胆子大到敢派刺客阻拦圣上旨意。难不成是杜宸安和李凭栏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但很快祝常青就知道了。
哪里是什么刺客,分明就是山贼土匪!
一个面有疤痕的男人胡乱挥开了马车的帘子,衣着褴褛,提着刀往里张望。
他一眼就看到了缩在椅子上的祝常青,浑浊的双眼里顿时闪出饿狼般的绿光。
“这儿还有个小娘们藏着呢。”
他一边淫恶地笑着,一边走进车厢。
祝常青整个人由于高度的紧张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嗓子如同被一层干涩的薄膜封闭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下意识握住手边的茶杯,攥在手心里越来越紧。
此刻,那恶徒在她眼里比万事万物都要清晰,却令她头晕目眩。
他在不断地靠近。
一步,两步,三步。
祝常青终于遏制住恐惧,拼死一搏,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茶杯狠狠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