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楼是京城第一等的茶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凤栖街上,来此喝茶的人非富即贵。
沈疏香本以为贵气就应当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却没想到风起楼内别有洞天。曲径通幽,仿佛置身自然之中,溪水潺潺,鸟鸣阵阵,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到了京城郊外。
如果没有茶童在前面引路,她一定会迷失在这之中。
她看向一旁的裴时与,面无表情,好像谁欠他三百两银子一样。
“沈疏香,如果你在意的人要做一件危险的事,你会怎样呢?”裴时与忽然开口,但眼睛依然无神地望着前方。
沈疏香想起她下河摸鱼被娘亲踹了两脚这件事。
那时正值春汛,河里有没有鱼她不知道,但河水冰冷刺骨,浮冰漂在河面上,她现在回忆起来都禁不住发抖。同时还要防着汛期被河水冲走,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变成河里漂着的尸体了,王大娘和她说变成水鬼是不能入轮回的。
娘亲得知后狠狠地给了她两脚。
“如果是我在意的人,我可能会给她一脚吧,揍听话了就好了。”
裴时与一脸“我就不该问你”的表情看着她:“这次不砸脑袋了?”
沈疏香却没理他的打趣,幽幽说道:“但是你并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想过,危险可能只是你眼中的。”
那次娘亲连着病了两日,面色苍白,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她拎着刚从河里捞的鱼回家,准备尝试她昨天和王大娘学的熬鱼汤方法。
她湿掉的裤管在路上已经冻结成冰,随着炉灶的温暖,逐渐化冻,冰水顺着她的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形成数条显眼的水痕。
娘亲就是在这时发现她下河了,强撑着病体起床给了她两脚,说实话,一点也不疼,轻柔到她以为是娘亲的抚摸。
她怎么会不知道危险呢,她只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站在对方的角度?”裴时与问道:“她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人能洞悉这世间的全部,如果是我在意的人,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保护她。”
就像是成为娘亲的夫子,面对娘亲,她终于有了一个高位的身份,她终于可以做一些理所应当的事情。
“沈疏香,我看你这成为夫子,也不全是运气吧?”
沈疏香眯眼看着他,试探问道:“姓裴的,你不会真的帮我了吧?”
裴时与语调散漫:“我只是了解沈父沈母,所以把你的名字排在了第一个,这也不算帮忙吧,但你如果想要感谢我也行。”
不太想,也不太像,裴时与这种性格怎么会是她爹啊?她和裴时与半分也不像啊!
……
跟随茶童走了好一段路后,她才见到了今天该见的人。
面前摆着一张乌金木四方茶桌,沈以宁乖巧地坐在一旁,对面的男子身着青绿云锦绣袍,发丝如墨,以玉簪挽起,那张脸生得出色,就是裴时与也被压了几分。
只是眸光清冷疏离,整个人像难以触碰的山巅冰雪,呈现着令人生畏的气势。
“时与你来了,这位姑娘是?”他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但沈疏香仿佛被定住了,呆立在原地,直到裴时与伸手将她拉了过去。
“这是沈疏香,是沈将军新给以宁请的夫子。”
裴时与拉着她坐下,介绍了沈疏香的身份,却没给沈疏香介绍那男子的身份。
沈以宁笑着说:“疏香可聪明了,她写的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沈姑娘看着年纪尚小。”
“你别看疏香年纪小,但她懂得很多,她说过什么‘无长无少……’”
沈疏香见娘亲艰难思索的表情,开口接道:“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那男子将一杯清茶推至沈疏香面前:“沈姑娘这番话很是应景,在下近几日读书遇到了不解之处,不知可否请教沈姑娘?”
要考她?没人和她说成为娘亲的夫子还要接受别人的考问啊!
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男子,沈疏香总有种淡淡的紧张感,她拘谨开口:“公子请讲。”
谢知凌缓缓开口:“昨日读书遇到‘称物平施’,不知姑娘以为该作何解?”
沈疏香心里哀叹:这下遇到真读书人了。
称物平施,好熟悉的东西,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但是怎么解啊。
谢知凌问完后就一直盯着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毛,快想啊,快想啊,到底怎么解。
“叫我疏香就好了,”她竭力回忆着背过的书:“君子裒多益寡,称物平施。”
谢知凌的眼睛亮了一瞬。
沈疏香心中忐忑:“我认为这就是说君子要把多的分给少的,公平一点。”
四下沉默。
“噗嗤——”裴时与率先笑了。
“姓裴的,笑什么笑,给我闭嘴!”她狠狠剜了裴时与一眼,但是因得裴时与这一笑,气氛终于热络了些。
谢知凌心下了然,开口道:“沈姑娘虽然说得朴素,但切中要旨,时与你确实不该笑。”
沈疏香朝着裴时与冷哼一声。
沈以宁将点心推至沈疏香眼前,她虽然没听懂他们在讨论什么,但是她察觉到了沈疏香的紧张情绪。“疏香,尝尝这个点心,是风起楼独有的。”
入口即化,回味悠长。
沈以宁说起好吃的便滔滔不绝:“这还不算最好吃的,京城最绝的点心要数甜香居的糕点,一日只出一笼,我上次天还未亮就去等着了……”
这还不算最好吃的……沈疏香喉头哽咽,她好像懂得了娘亲的眼泪。
娘亲偶尔会用多余的钱给她买几块桂花糕,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娘亲从怀里拿出来给她时,桂花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可尝起来甜丝丝的,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她拿出一块硬要给娘亲吃,娘亲拗不过她,浅浅地尝了一口便珠泪涟涟,她那时以为娘亲是开心的眼泪。
她如今才知,那样的糕点,与风起楼的相比,简直难以入口。
面前忽然递过一方锦帕,四角绣着竹叶纹。
“沈疏香,今日不要你付钱,所以又感动哭了?”裴时与嘴上说着惹人生气的话,面上却是深深的关切。
沈疏香一把拽过锦帕,也不顾礼仪,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对,她不仅要哭,还要全哭在姓裴的锦帕上。
沈以宁见状握住了她的手:“疏香,你别听时与乱说,我明日就去给你买甜香居的糕点,我一定要让你吃到这京城最好吃的东西!”
……
直到结束,沈疏香也没搞清楚那男子的身份,但见娘亲的态度,她隐隐感觉到了他是娘亲喜欢的人,莫非那个人是她爹?
她眼见着沈以宁登上了别人的马车,自己却被裴时与紧紧拉住不能动。
“姓裴的,你拉我干吗?”
裴时与懒洋洋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敢坐他的马车。”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又不认识京城中所有人:“姓裴的,快别打哑谜了。”
“他是谢知凌。”
“谢……”沈疏香终于理解了自己面对他的紧张感从何而来:“皇室的人?”
裴时与表情认真:“当今太子谢知凌。”
沈疏香几乎要站不稳,心乱跳着,怪不得刚才无人介绍他的身份,娘亲竟然敢接近皇室的人。
皇室的人……
她一下子就想通了,裴时与既陪着娘亲见她喜欢的人,又说那一番缠缠绵绵的话,无非是因为对方是太子所以自己不得不退让,可又心有不甘,就是不知现在他是想放手还是想默默守护。
怎么一来就撞上了娘亲的情债?
她轻轻一瞥,见裴时与仍出神地望着娘亲离开的方向,心中竟生了几分同情。虽说她与那姓裴的曾有几分龃龉,但如今亲耳听到他对娘亲的一番真心,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伤心,胜负还未定呢。”这话是真心话,沈疏香凭借目前的情况无法确定她爹的身份,毕竟人是善变的,娘亲之后和谁在一起还真的难说。
不会是谢知凌,但是否会是裴时与,她不敢确定。
“伤心?胜负?”裴时与不解,她的想法怎么如此跳脱,不是在给她介绍太子的身份吗?这和胜负有何关系。
“沈疏香,你平日里说话是不是梦到哪句说哪句?”
裴时与挑着眉,表情玩味。
沈疏香想到刚才那一番“称物平施”论,也是裴时与率先笑话她,她对裴时与的那一丝同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姓裴的,好像是你在做梦吧!”
别再想打她娘亲的主意了,做他的美梦去吧!
沈疏香一把推开裴时与,登上了沈府的马车,恶狠狠道:“姓裴的,你自己走回去吧,我长虱子了,不能和你坐同一辆马车!”
裴时与看着满脸怒气的沈疏香,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像一只炸毛的小猫,不开心了就随时对他哈气。
他强忍笑意:“好啊,那你回去了别忘记洗洗干净,传给以宁就不好了。”
沈疏香咬牙切齿:“放心,传男不传女。”
……
见沈府的马车走远后,裴时与才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这几日常爱在碧云街上闲逛,碧云街上开满了胭脂水粉铺子,香气四溢使人沉醉。
他的目光被前方一个穿粗布衣裙的年轻女子紧紧吸引着,不肯离开分毫。
不一会那女子停下来驻足在路边小摊前,拿起一支珠花细细端详。
裴时与快步上前,与那女子擦肩而过的瞬间,往她的篮子里扔进去一吊铜钱。
那女子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珠花,走出碧云街。
立在一旁的裴时与又跟了上去。胭脂水粉的香气已经紧紧沾染在他身上,所过之处拂过一阵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