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听到她病了,赶来探望。本就干瘦的人,更小了。她只觉对不起亭湘,几句话后便湿了眼眶。
“姑,我没事,只是感冒了。”她起身背靠墙壁,“你们不是常说,小病不来,大病就来了。我刚好很久没生病了。”
亭湘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和人一样乖巧。
大姑点点头,拉住她的手,说:“等你好点,去我那帮忙吧,夏天要做睡衣的人多,你姑丈又在外面跑工,我两头常顾不上。”
手心的暖意缓缓而流,她贪恋地看着大姑,应:“好。”
去大姑家之前,何亭湘先去了祠堂。
祠堂建在绿树掩映的山林里,不大,远远望去,只露出了一角檐顶。因为不是初一十五祭拜的日子,几乎没人上山。何亭湘一直走到山脚下才遇到人,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奶奶,一手香烛,一手拐杖,看起来步履艰难。
何亭湘自后赶上,忍不住想搀扶,却被奶奶摆手婉拒。
她知道烧香是有一些规矩的,比如去时要洗净双手,香火钱一定要自己出,点香要一步到位等。
是她冒失了。
可是老奶奶面色不太好,何亭湘终究是有点不放心,于是走走停停,放慢脚步跟在了老人家身后。平时半小时的路程,她们花了两个钟。
到了山上,何亭湘拿出带着的香火。母亲是虔诚的信徒,以前她们跟着来,都是母亲打点好,她们听话地拜拜就行。这次独自前来,何亭湘才发现原来她连从哪拜起都不知道。
老奶奶看出了何亭湘的窘迫,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跟着——
点烛,烧香,香燃,上下轻晃,火灭。
站定,祈祷,叩拜三下,上香。
接着下一个。
一圈拜完,老奶奶却没离开,而是走到入口的一尊佛像前,极缓地弯身蹲下,然后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表情凝重地默念着一串方言,念完慢慢睁开眼睛,拿过桌上的签筒上下轻摇,数不清摇了几下,终于有一片竹签落到地上,老奶奶颤巍巍拾起,最后撑地扶桌站起。
祠堂昏暗,没有点灯,老奶奶把竹签一点点凑近,直到终于认出上面的字才走到佛像旁的墙上撕下对应的签条。
这次比刚刚花了更长的时间。
庆幸的是,应该是一张上上签。老奶奶笑得像个孩子,不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多谢,多谢……这回老伴的脚有救了……他又可以走了……”
因为欣喜,说得大声,所以何亭湘这次听到了。
她难过地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小时候何亭湘每年都会和母亲来山上烧香。小孩子,单纯觉得好玩,那时她还会和妹妹争着抢着跑第一。稍大点,大概四五年级后,她就不是很乐意去了,仗着自己学了点知识,暗笑母亲的封建无知——如果每个人都去拜,神明保佑得过来吗?如果人人都能如愿,谁还去拼命奋斗?
何亭湘走到母亲常伫立的祠堂边缘,平静眺望,看山峰被仙气笼罩,看小路没入林渊,看小镇原来这么小,她一个手掌就能盖住。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地方,把母亲困了这么多年。
她突然读懂了母亲。
或许,把希望寄托于无形是愚笨的,但是,彻底失去希望却是致命的。就像危急关头,她忍不住祈祷神明一样。
那些难熬的时光,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何亭湘仰头控制住不经意间涌上的泪,才发现祠堂前那棵小小的榕树已升入苍穹,密密麻麻的枝丫上挂满了数不清的红布条,有的泛白,有的破裂,躲在一片葱葱郁郁中,早已失了当初的鲜红模样。但每次有风吹过,它们轻盈的身躯马上幻化成曼妙的舞蹈,似孩童在田野间前呼后唤,跑得停不下来。
*
下山时,或许是上上签的魔力,老奶奶脚步不再轻颤,走得急切且稳当。何亭湘心中浊气散去不少,脚步亦坚定许多。
“嗨!”有人和她打了声招呼。
何亭湘没料到那么不巧,在山上也能遇到他们。
他们骑了两辆摩托车正往她的方向过来。何亭湘局促地退到路边,等他们先过。车上的人的心思与她截然相反,甚至热情得有点过了火,先前与何亭湘打招呼的那人在经过她身边时用非常大的声音说:“妹妹!神不能救你,救你的是我们!”
车子飞速而过。
车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黑得发亮。
一共四个人,她看清了,但其实并不认得谁是谁。除了他,他总给她一种疏离淡漠若有似无的感觉,好像面上在闹,但内里其实是静的。
当然也许是她的错觉。
走在前面的老奶奶回身见何亭湘愣愣地杵在那儿,以为那群少年欺负了她,当下扯着方言骂道:“小兔崽子,没本事只会招惹人家小姑娘。”
她开口想解释,老奶奶反过来宽慰:“别怕,他们不敢过来。我们走。”
人去车离,山路空寂,只有阳光下扬起的尘土在静静散场。
*
“阿辉,她该不会不记得我们了吧?”
万辉转动车把手,没有任何预兆地加速往坡上冲,身后的人表演了个完美下腰,幸亏手疾眼快拉住了后座扶手。
刘志豪低声骂了句脏话。
万辉也不客气,一句话堵过去:“让你屁话多。”
刘志豪讪讪道:“哪有屁话,都是实话。”
“吃屎的屎吧?”另一辆摩托车蹿了上来,车后座的谢垒笑嘻嘻插嘴。
“滚,恶(心的)人。”
“嘿嘿,我偏不滚。”谢垒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欠扁表情。
刘志豪徒手在路旁抓了一把杂草丢过去,谢垒不甘示弱,回以数量更多的绿色植物。
两辆摩托车都处于人为的晃动之中。杨远海和万辉对视一眼,决定停车任两白痴自个闹去。把摩托车靠边停下后,万辉和杨远海穿过树丛,抄近道走到石头基地。
这是他们无聊时打发时间来的地方。
大自然鬼斧神工,把几块形状各不相同的石头聚在一起,单看没什么稀奇,但走远一点便会发现它们像一头狮子,威风凛凛地俯瞰着整个小镇。
杨远海转头看向万辉:“真得要回来念?”
“念!”简简单单一个字被万辉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颇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想考一中?上大学?”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难不成你只是想回来玩?”
万辉淡淡地说:“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杨远海有点搞不懂了。
“和其它学生一样。”
“比如?”
杨远海维持转头的姿势等他说明白。
万辉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随意捡了块小石子,上上下下放在手心里掂着玩,最后才说:“不打羽毛球了。”
这和他以为的大不相同,他认为万辉只是想花更多时间在文化课上,好为升学做准备。他直接说出疑问:“你这是放弃体育,不走体育生的意思?”
万辉笑笑:“嗯。”
这话一出,杨远海彻底懵了,亏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阿辉,体育生中考高考都可以加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上次——”
万辉没说话,杨远海只能继续说:“一场比赛而已,再赢回来就是了,咱又不是输不起,是不是?”
也许他就是输不起呢。
万辉把小石子对准树上的一片叶子用力掷出,没丢中,他拍了拍手,转身看着杨远海,仍旧把话说了出来:“大海,一件事我如果想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做到自己心里满意为止。相反地,如果这件事我再怎样努力都只是原地踏步,那我会考虑不再耗时间在上面。”
“那你怎么就知道不会进步了?”杨远海拔高音量,“要我说你这就是瓶颈,每个人都会遇到,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唯一要做的是战胜它,而不是选择逃避。”
万辉用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对他说:“我也希望只是瓶颈。”
万辉是三年级下学期被体校老师选去的,当时家里不拦,他也觉得好玩就去了。
那时大家都认为他有望成为下一个林丹,事实却挺惨淡。不错和优秀之间,隔着不止千山万水。有些事作为爱好一点问题都没有,若想锦上添花可就太难了。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颓势,越打越糟,越练越没劲,教练找他谈话数次,给他提了不少意见,甚至找医生帮他舒缓情绪,但是都没起到什么作用。
万辉知道有些路走不通了。
母亲眼尖,洞察到他的变化,只说不必太执着,人生路千万条,哪条开心走哪条。
“所以你家里让你回来读?”
“是我自己的意思。”
杨远海知道万辉下定了决心,他说太多也是徒然。他问万辉:“你打算什么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要告诉我们什么呀?”刘志豪和谢垒闹够了,找了过来,贼兮兮地问。
一出口就阻断了与他深聊的念头。
石头上的两人均静默。
刘志豪又换上生气的调子,捏着嗓子说:“诶,你们孤立我!竟然孤立我!我再也不跟你们一起玩了。”
谢垒摸了摸刘志豪额头,叹着气道:“万幸,没生病,不幸,戏精附体了。”
刘志豪怒喊:“滚。”
谢垒:“都滚好几回了。”
刘志豪:“再滚。”
谢垒:“凭什么?”
杨远海正为万辉的事心烦着,听不得这些垃圾废话,垮下脸:“能不能安静了!”
“能,绝对能。大海,你先别气,气倒了我们没法背你走。”刘志豪嬉皮笑脸地装乖。但他也是有眼力见的,这句话过后真得乖了下来。
他们都是体校的学生,练的项目各不相同,杨远海练田径,刘志豪打篮球,谢垒是柔道。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同一年进入体校的清安镇人。
那年体校扩招,一群教练到县下面的乡镇转了一大圈,挑回来很多好苗子。除却万辉他们练的,学校还设有游泳、乒乓球、举重、散打这些项目,一大帮孩子每天吃住玩学都在一起,好不热闹。只是几天后,便陆续有孩子因为思念家人、吃不了苦、融入不了集体生活等各种原因离开。
最后留下的并不多。他们四人都在其中。
因为很早就去了体校念书,他们回到镇上后便没有什么太玩得来的朋友,渐渐地四人就常常聚在一块,成为了好朋友。
万辉见他们都不说话,主动开口:“这儿风景真不错。”
谢垒率先反应过来:“什么情况?”这分明不是万辉的说话风格。
“我先问问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刘志豪脑子机灵得很,马上就联系到了上面他们聊的内容,“好消息就说,坏消息算了——”
万辉也不酝酿了,直接宣布:“我下学期回来念初三。”
“开玩笑的吧?大海,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刘志豪拉着杨远海的手臂追问。
“阿辉,你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儿的风景?”谢垒则把目光看向万辉,试图用玩笑话来验证万辉的“玩笑话”。
万辉是笑着说的,浅淡、疏离、不羁的笑。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绽放笑容的人,但一旦笑了,就代表他认真了。
刘志豪走过去,挨着万辉坐下,问:“那我们怎么办?”
万辉拍了拍他肩膀:“好好训练,为国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