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坐在窗边的同学把头伸出窗外去,确认主任这回是真的离开后,班上一大群人又躁动起来,甚至有那么几个人结群来到坐在程誉斜前方的那人桌子旁,闹哄哄地讲话,骚扰意味明显。
“谦哥,牛逼!”
“那人我也认识,平时可嚣张了,今天被你这么一整,人丢脸丢大发了。”
“看不出来啊,你对自己的凳子这么情有独钟,啊~情种舟。”
“我去,司陵,你太恶心了,情种舟是个什么鬼?”
“哈哈哈~”
“滚蛋,你们影响我看书了。”沈憬谦不耐道。
“得,今儿又是大谦发奋学习的一天。”
……
程誉默默地听着他们插科打诨。
他脑子瞬间闪出一个名字——沈憬谦,他知道的这个班上叫什么谦的,好像就只有一个沈憬谦了。
沈憬谦,沈憬谦,程誉默念两声。
霎时,他印象中一张略微的模糊面孔突然和经常站在演讲台上某个人的脸重合了,是了,那个人的名字就叫沈憬谦。
至于为什么程誉对这张脸有印象,还知晓“沈憬谦”这个名字……
沈憬谦这人在每次年级考试中几乎都占据了第一名的位置,十足的学霸,长相又出众,自然备受关注。
即使程誉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跟班上的同学几乎零交流,也能频繁地听到这个名字。加上他的演讲能力出众,经常被选为年级代表上台发言,久而久之,他对这人也有了一些印象。
程誉进到这个班级之前听见裴宴安跟他提过换班后会跟沈憬谦一个班的事,他听听就罢,没有放在心上。
等到了在班上他也并未在意过,平日在教室看见对方的时候,下一秒就“唰”的一下移开视线。
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沈憬谦跟他不是一挂人。
在多数情况下他的存在感都很低,跟他与周围人交流少、性子沉闷有很大关系,就今天发生的事来说,压根没有人在乎他是怎么招惹到其他班的同学。
沈憬谦跟他完全不同,这人在男生之中的人缘比他要好太多。
“程誉,程誉……”
程誉想一些事想得走神,直到坐在他座位旁边的右侧的男生喊了他不知道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但眼神还有些迷离,“啊。”
他侧过头去,看见那个偶尔会找他搭话的一个瘦小白净的男生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对着他用略带担忧的眼神说:“你这,你不要处理一下吗?”
程誉反应过来对方指得是自己被刮伤的脸颊,提醒他去处理一下。
“谢了。”他淡然道谢。
其实程誉心里很感激这个人有这么一个关心的举动,只是他的情绪一般不轻易外露罢了。
教室没有镜子,程誉不知道自己的伤口长这么样,但依据感受到的痛感,他猜测应该不会只是浅浅的刮伤。
他看了一眼挂在讲台上方的钟,上面显示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于是他拿了几张干净的纸巾,便到厕所去。
刚巧,厕所里罕见的没有人,这倒方便他了。
他人往镜子面前一站,看清镜子中自己的脸后,他嘴里立马爆出一句臭骂:“靠,果然是只疯狗。”
他是真想不通一把臭钥匙怎么能把他的脸刮成这样,太不合理了。
难怪他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发现有很多女生一直往他脸上瞄,敢情她们也是被这个有些骇人的伤口惊到了。
程誉双手撑在洗漱台上,无声地看着自己脸上的伤口发愁。
可太会挑地方下手了。
挺着这伤放学回家,家里的两个老人准得担心。
老人家都是爱胡思乱想的,看见他脸上这伤口不得问东问西,断定他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说不定还会打电话过去告诉妈妈!
这下可咋办?
要不去裴宴安家住两天?
程誉脑子里光速闪出一个主意来。
不,搞不通的,不行的。
裴叔跟外公可是每天都要对上几局棋的下棋搭子,程誉的事要是被裴叔知道了,那就等同于外公知道了,因为次日裴叔和外公下棋的时候保准会一一地告诉给外公的。
那他不是白费功夫了。
程誉想来想去,没法了,他暂时还想不到好的对策,所以决定放学之后的事等到放学之后再说。
他拿着带出来的干净的纸巾,沾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伤口里的血已经半凝固了,他也不打算碰。
心里还想着还有两节课要上,他该怎么遮住伤口不被任课老师看到。
比划了一下伤口的长度,大概有一节指头那么长,一个创可贴能勉强遮住。
可问题是他手上没有这玩意。
程誉在认清他只能在后面两节课挺着伤口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晃的这一刻,他无比的那个傻叉,甚至后悔自己一开始招惹到这样的人。
这回算是切身地体验了一把惹怒小人后随之而来的对方的睚眦必报和纠缠不休。
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的重点还是,他等下上课该怎么办!
啧,他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没有备上一、两片创可贴这事而懊悔。
程誉擦完最后一点血迹,就猛地把手里沾了血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就往外边走。
他刚刚脑子一热,想到了一个烂方法,剩下的两节课他逃掉好了,要是老师过后问起,他再找个借口应对。
这行得通,他在班主任那里留的电话号码是他自己的,不怕这时候被联系家长,此时大步地走向卫生间的程誉越想越坚定了自己的主意。
只是他刚走到出口,差点迎面跟进来的一个人撞上,好在程誉赶忙刹住脚步,那人也及时停下了。
虽然没撞上,但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几乎黏在了一起。
程誉一动不动地站定,直观的感受到了来人比他要高上一截,因为他的视线正好落在了对方线条分明的刚毅的下巴上,并且他的鼻梁要是再近个五厘米就得撞到人下巴去了。
好险,好险,这要是撞上去了自己鼻梁没准会被撞歪。
程誉于是惊险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迈开脚,往边上移了一步。
他无意探究来人是谁,没抬头看长相,只是直接对人说:“同学,不好意思,”
然后估算到自己能从那人身旁穿过去的可能性为零时,又说一句:“麻烦让让,我要出去……你堵着门了。”
程誉说完,还是定在原地,就等着那人的动作,可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上课铃声正好响了,都没看见对方挪动半点。
程誉郁闷加不解,这人听不懂他的话?
他今天遇上麻烦事,本来心里就不舒服,又碰上这情况,原来仅剩的那一星半点的耐心终于消失殆尽。
于是他抬起头,准备看向他认为似木头一样的人,脸都没瞧清楚张口便声音不耐地说:“你听不懂人话?我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声音便在看清“木头”的那张脸后戛然而止了。
程誉想,自己这时候的神情一定是尴尬的。
他也没想到这时候应该在教室里坐着上课的人会在这站着,上课铃不是已经响了,这人不在教室里待着,怎么挑这个时间上厕所?
难不成是……临近上课就突然急了?
程誉及时打住,他没法再深想,琢磨别人上厕所这事本身就很奇怪的。
人要来就来了,这种事哪还看得了时间,有时候突然就会有发泄的想法,总不能不让人来,纯纯憋着吧!
学校是充满人文关怀的地方。
“是你啊!”程誉艰难地开口。
沈憬谦:“嗯。”
可能是因为在教室发生的那件事,也可能是因为前两分钟的事,这时候跟沈憬谦单独待在一个空间了,让程誉觉得周围的气氛尴尬极了。
偏偏沈憬谦这时表现得像是一个话少的人,而在程誉的印象中他在其他同学面前分明表现得很健谈。
程誉想,今天对方可是帮了自己的,自己没说感激的话就罢了,也不应该让场面继续这么冷下去啊。
可他一向不善言辞,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来缓解尴尬。
再看沈憬谦,他就回了个“嗯”字,然后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说话,亦没有让路的意思,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程誉被这人盯得头皮发麻。
太难捱了,他一心着急出去,只能鼓起勇气再说一遍:“那个,沈同学,麻烦让让,让我出去。”
他挺着无形压力跟沈憬谦对视,目光忍住不往其他地方转移半分,这场景别提多诡异了。
过了几秒,他没败下阵来,是沈憬谦先忍不住,弯下了头,用略显低沉的声音笑着。
他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面上的表情从冷漠变得生动,乐不可支般笑着,嘴里还说道:“干嘛这是,斗鸡眼吗?”
程誉先是被沈憬谦的表情变化弄得人一愣一愣的,接着又被沈憬谦的话整得人窘迫不已。
刚刚两人那样不就像是在斗鸡眼吗,莫名其妙的!
他用一手揉了两把自己一侧的耳朵,才说:“没……我是想让你让个路,可你,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打算这样子去上课?”沈憬谦收住笑,冷不丁地问。
“……当然不是,”程誉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手触碰了一下有伤口的一侧脸颊,看着他说:“我打算……我不……我想先去便利店买几幅创可贴,这样遮住没问题。”
出于多方考虑,他结巴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自己要翘课的实话。
毕竟他没有忘记面前这人是他们班的班长,万一对方要立刻跑去跟老师告状怎么办,那他既不是会被逮个正着,计划直接泡汤。
虽然他愿意相信这人不会这么干,但他也清楚自己对这人根本就不了解,这事告诉对方就不保险。
沈憬谦听他这样说,没纠结他说句话都结结巴巴,只晒笑道:“看来也不傻,我以为你打算直接带伤上课了。”这人一边说一边还往自己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掏东西。
程誉不在意对方在讽刺自己智商的意味,却被对方的动作吸引过去,他顺着沈憬谦的手臂往下看,见对方探手一淘,出来时手中就多了一些物件。
好像是一个瓶子,因为手掌的包裹,他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东西。
接着沈憬谦把那只手伸到他面前,握着的手掌也随之张开来。
程誉定睛一看,沈憬谦手心躺着一个小型的透明的塑料瓶,瓶子里装着半瓶的透明液体,而手心里不止有他刚刚猜测的瓶子,瓶子旁还躺着两块长方片样的东西。
程誉当然认出这两样物件是什么了,上面也明明白白的写着了——75%乙醇消毒液、创可贴。
“你是专门送过来给我的?”他看着沈憬谦,嗓子涩涩地说道。
“嗯。”沈憬谦看着他明显愣住,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便玩笑似的说:“但你用不着感动成这样吧!”
“好了,别太感动,都是小事一桩,同学之间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肆意无比。
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会注重自己讲义气,好帮同学,好帮朋友,无关丝毫利益的牵扯。
是专属于少年人的魅力。
沈憬谦的大概不知道他这副样子、说出的这些话,在程誉此刻的心中受到了多大的触动。
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的某个地方塌陷了一块,明明没有真的造出什么声音来,可他就是听到胸腔传来“轰轰轰”的几声巨响。
有一个人在自己最难受的时候施以援手是件无比难得的事,至少对程誉来说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除了妈妈、姐姐、外公外婆,也就是住在同一条街道的裴宴安关系跟他亲近。
到了上学的年纪,别的同学身边都朋友作伴,只有他基本上是一个人。
而造成这个结果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疲于和那些人建立所谓的朋友关系。
在校园里,往往是成群结队的人占大多数,如果你是孤身一人,身边的同学就会猜想你这人是不是毛病太多才交不到朋友,往后他们便对他趋之若鹜。
他上小学时老师就跟家里反映过,说你家的孩子孤僻。
当然,程誉习惯了,他讨厌那些人,于是在自己的周身建了垒,不让别人靠近。
久而久之,除去特定的人,他再不会主动去跟别人交流。
面对沈憬谦的友好,他强忍着情绪的强烈起伏,低垂着头,伸出手抓住沈憬谦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并张口道谢:“谢谢,还有课间时候流子的事。” 语速快极了。
好在沈憬谦也没有在意,只是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这样子看你,感觉跟平常不一样。”
程誉有点好奇这人对自己的看法:“不一样?那……我平时是怎么样的。”
沈憬谦一点没犹豫,脱口而出:“文静。”
程誉想不到答案竟是这个,惊叫起来:“啊。”
程誉有点想磨牙。
这不是形容女孩子的吗,怎么用在他身上?
沈憬谦大概也是看他有点炸毛,马上嬉笑着改口:“不是,就是平常话少了一点。”
不是一点,是根本不讲话,程誉还想感激对方没有这样说。
沈憬谦看了一眼自己的电子腕表,皱着眉头说道:“先处理好你的伤口吧,上课5分钟了,这节是化学课,你知道他是多么不好应对的,迟到太久免不了被他一顿说。”
程誉是被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自己跟他在这耽误了多少时间,于是,他拿着受伤的东西有站回镜子旁,拧开瓶盖,随即想到什么,顿了一下。
沈憬谦洞悉了他的想法,讪讪道:“用纸吧,棉签没了。”
程誉:“没事。”
说完把脸往前伸,直接瓶口对着伤口的上方,瓶身下倾,透明液体便从瓶口流出来,然后将那一块伤口冲洗一遍。
一股刺辣的痛钻了上来,程誉好一番忍耐才没有让自己的表情很难看。
从镜子看,沈憬谦还没出去,就一直站在那看着自己算得上粗鲁的行为,他感到些许的不好意思,便问:“你还不回去?”
沈憬谦无视他的问话,只说:“厉害。”
程誉:“……”
他感到无语,选择无视掉这人的存在。
他用一张纸巾擦掉流过伤痕的液体,便转过来背着镜子,双手反撑在洗漱台上,打算等待酒精蒸发再贴上创可贴。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他和沈憬谦默默相对,但他的视线却落到门外的梧桐树上。
感到酒精蒸发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把台上的创可贴拿过来,正欲撕开。
沈憬谦是这个时候行动的,他拿过他手里的创可贴,两张齐齐撕开,并在一起,没打一声招呼,就直接把创可贴怼在他脸上的伤口处。
程誉简直被这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他就直愣愣的站着,贴上的同时,沈憬谦的气息也不可避免的正正扑在了他的脸上。
他猜测这人课间肯定是去了哪,因为他闻到的气息中清冽间还夹杂着一丝汗味,不强烈,也不难闻。
在他呆住的功夫里,沈憬谦利索地贴好,然后往后退开一步。
程誉这才感到自己活了过来,但他一时没法正视对方的脸。
“你动作太慢。”
只听沈憬谦留下这一句,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等程誉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就捕捉到他拐进角落的宽大板正的背影。
程誉在很多年后某一天里依然能时常想起那天的一幕,想起那个当时为数不多的温柔对待他的人。
从回忆回到现实,程誉眼中布满浓浓的抹不开的哀伤。
他们那时候还没发展成朋友,尚且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话,相识多年后的今天倒不能了。程誉感觉心口堵了一块,说不清是被什么样的情绪萦绕着,难受得慌。
思绪彻底回笼之后,他又念起裴宴安这么久还没到这接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