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周慎把孩子抱在怀中,一步一步沿清早的街边往回走。
他无意识地学婴孩呀呀没有意义的语言,和李子进行没有意义的交谈,李子呀呀地笑,他也呀呀地笑。
“你昨天出去就是查船票?”秉文走在周慎旁边,问带头的韦辛。
“对啊,查船票,顺便找了个小保姆,我爹要做生意,我娘要打麻将,我们三个大男人什么都不会,所以托人帮李子找了个小保姆。”
“多大?男孩女孩?”
“崔兄,你有时候像个老妈子——十七八岁吧,女孩,刚结婚,丈夫被收进军队了。”
秉文把周慎胳膊一扶,“小心。”
地上一颗小石子,周慎在婴孩的交谈中分一点神,绕开小石子。
“李子是不是应该会说一点话了?我看人家孩子长到这个头爹娘兄姊都会叫了,搁地上跑得欢呢,人家还会背两句床前明月光呢,怎么李子笨得什么都不会。”韦辛回头看一眼周慎怀里的小孩,“光长个儿不长脑呢怎么。”
“瞎讲。”周慎把李子往怀里护,“我们也没教啊。”
“你教教?看他学不学?”
“李子,看我。”周慎腾出一只手在李子眼前招招,李子伸手来追他手指,追不上,瞪一对儿眼睛看他,眨也不眨。
“哥——哥——”他把嘴咧开,两个字放得很慢很慢,拖着长长的尾音。
李子讲,“安安。”
“哥哥——”
“安安。”
“看我看我,哥——”
“安。”
韦辛要笑死了,李子也笑死了,不知道这小孩笑什么,笑得模糊不清,连笑都没有准确的发音。
“我看他做个小傻子挺好,别教了别教了,我肚子好受累。”韦辛从背后看成了个醉汉,笑得踉跄,一步一绊。
周慎不甘心地把李子往上托托,秉文伸过手,“给我吧,你歇歇。”
李子一对儿眼睛还是笑着瞪他,从他怀里到秉文怀里,李子的眼睛没离开过他。
秉文的手擦过他的手,或许是错觉,秉文好像稍稍停顿。
在清晨几乎无人的街上,在韦辛背后,在李子襁褓下,一个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肌肤的触碰把他满心情感开了个小口,借由触碰全部倾泻。
他微不可见地战栗,秉文的身体对他而言越来越具吸引力,他能想象秉文苍白手背上爬着细细的青色的经脉,秉文的指节泛红,秉文执笔的手上留下薄薄一层茧,这样一只温暖的手擦过他的手,薄茧像桌案上略微粗粝的稿纸。
等留在他手背的温度彻底冷却,他才敢战战兢兢去品味秉文的触碰。
好奇怪,他对于秉文的触碰早该熟悉,他俩小时候学字学画,不是常常一个人握另一个人的手,像教书先生那样,一个人环抱另一个人,笔被带着走,在纸上落下痕迹。
秉文还会说,小五,手别使劲,跟着我走,你看,在这里,该这样画……
只是一次触碰。
他不知道秉文同时也在想象他的手,柔软的,纤细的,带点潮湿的手,他不知道秉文也这样想——只是一次触碰。
他陷入沉默,害羞和自责让他没在意到秉文也陷入一场沉默。
想象不可抑制地继续在发散,他想起那天夜里秉文浴袍下的宽肩窄腰,那样完美的男性躯体,在偶然的时候,在痛苦的时候,流露出像女性一样的脆弱,这样的脆弱伴随秉文因痛苦而露出破绽的神情,在他记忆里扎根,越长越深,越长越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就好像他俩的触碰天生带着点痛。
“啊,是她。”
韦辛站住脚步。
他从无边的羞愧里抬起头,看见韦家门前站着那位十七八岁的小保姆,她脚边搁着小皮箱。
她自己都还是孩子,怎么像母亲一样去照顾另一个孩子?
因而在她不甚熟练地接过李子后,李子忽爆发出一声稚嫩的长啸,把她弄得手足无措,脸红到脖子根。
李子不安地在她怀里乱蹬乱踹,她紧紧地抱着,没有技巧,只是抱着,像抱一座花瓶,怕摔碎,不松手,她看李子是在看另一个物种,周慎有这样的错觉,姑娘甚至是带厌恶地在抱着李子。
韦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这就是你和我保证的?”
姑娘没生过孩子,生过孩子的女人天然就能学会如何安抚小孩,她不敢抬头,固执地哄,你会觉得那些宝宝乖宝宝听话,对她而言是难以启齿的某种令人羞耻的陌生语言,这个女子的屈辱太过明显,周慎对屈辱的敏感使他不敢代入她的想法。
她骑虎难下,显得很丢人,她从前应当不会这样丢人,她拍在李子身上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精细,不是应付的修剪方法,没有一个保姆该有的毛糙,那种被刀、抹布、灰尘折磨过的毛糙,无论怎样呵护都不可避免的毛糙。
分明该是个小姐,怎么出来给人做保姆?
韦辛还是把孩子接回来,打开门,不留情面,“能不能做好,做不好就回去,我这里不养闲人。”
姑娘点头,屈辱式的点头,“韦先生,我能做好。”
姑娘从此也在韦家住下了,穿上黑色的外衫,和韦家的佣人一样。
韦辛叫她小柳,周慎和秉文也叫她小柳,小柳大名是什么,没人晓得,但小柳学什么都很快,学什么也都细致,别人做到七八分的活儿,在她手底下能做到十二分,她把她手里的活儿做得像她修剪指甲一样精细,她的指甲却不可挽回地走向颓败,像所有保姆那样,越变越毛糙。
韦家做药材买卖,就在小柳住下的一月之后,韦辛手底下的店面接到一单大生意。
那晚周慎照常把张公的来信当成故事念给李子听,李子已晓得爹爹意味着什么,他把信一展开,李子的手就伸过来,张公和李子通过纸张建立父子之间的联系,血脉亲情使张公的信即便平铺直叙也很动人。
张公在信里说到南京最近的封城,出入很困难,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南京城迎来送往,多少政客在此掌权失势,只是生意有些难做,唯一的好处是他的老对头们如果想要找他麻烦,会因为南京严格的管理而变得越来越困难,信的末尾有话单送给李子——我儿,天气尚且寒凉,记得添衣,故事书收到否?爹爹很想你,下周末去上海,平安勿念。
李子不能听懂,他给李子解释,把信展开到李子眼前,“你看,这两个字——念爹爹,爹爹是给你写信的人。”
“爹爹是养你一身肉的人。”韦辛把订单举到灯下看,乐得很,“我爹还说我比不过他,这一单做下来还能比不过?”
“小心有诈。”秉文讲。
“能有什么诈?现在的土匪头子都晓得要用西药了,别看不起土匪,打家劫舍,一个个富得流油。”
周慎把信给李子玩,转头问,“你真把药卖给土匪?”
“那当然不是。”
“他把药卖给土匪,把土匪卖给剿匪部队。”秉文把订单拿过来看,“买的真不少。”
“好一个奸商。”周慎笑他。
“无商不奸,两头赚钱的大好事,怎么不做。”韦辛故意露出奸商的笑,俏皮得像私塾里拽姑娘头发的少年,“我哪里能算奸商,好歹我两头都没坑吧,药是真药,情报是真情报。”
“你什么时候去见他们头儿?”
“不急,过两天,等张公那边派人来,我手底下的斯文伙计不敢派去见他们,没骨气得很,就剩嘴皮子笔杆子算盘珠子。”
靠笔杆子生活的崔秉文从订单里抬起头。
周慎看着秉文发笑,“这么可怕?”
“你以为?”韦辛倒很不怕的模样,“人家现在也军事化管理呢,一箱箱买盒子炮,气派得不行,早不是披兽皮的山大王了,前二年还不成气候,这二年全跟疯了一样,就是一支支小部队。”
韦辛想起来,“小柳丈夫也在打土匪。”
“你最近常常提起小柳。”秉文讲,“平心而论她的确漂亮——纨绔大抵如此了。”
“讲的什么话?”韦辛一惊,他又哪里惹他了?
周慎心里门清,李子慢慢长大,把他们仨长成一家人,秉文对不熟的人从不闹别扭。
李子就在这时讲出他此生第一句话,只有发音不准的主语,像天下所有孩子一样,首先呼唤他的骨肉血亲,奶声奶气,“嗲嗲——”
周慎发现自己已满脸笑意地站在摇篮旁边,他发现韦辛和秉文也站在摇篮旁边。
韦辛不无感慨,“教他教了几百遍怎么喊哥哥,养他也养了有几百天,张老儿面都没露几次,把功劳全抢走了。牙都没长齐就成了小混蛋。”
李子很乖地抱着那封信,小手没力气地拽着页脚,周慎弹一弹他的小脸蛋,“幸好脾气没随张太太。”
“那还了得?”韦辛把信用小老虎换出来,“他是个男孩儿,要和张太太一样,我家房顶都不够他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