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洛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在上海霞飞路一处咖啡馆。
他是个传奇人物,他从南京逃出来的故事被无数记者写成文章,然后满世界宣扬。
这个话题中心人物靠在咖啡馆隔街的玻璃上,拿一杯热咖啡捂手,旁边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和他一样,是曾经故事里的中心人物。
索洛在心里为这两人画了两幅速写。
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叫人如沐春风的中国君子,这一类人不动声色,不显山不露水,不喜交谈,也不展露锋芒,你一眼看见他,毫不怀疑他的结局是遁入空门五术,像大多古代中国诗人一样,自称某某居士,而后隐居在水边山里,但他有一种违和感,索洛猜这种违和感来自他给人做相公的那几年,他淡泊,但不代表他不吸引人。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长相更接近于索洛的种族,卷头发,苍白皮肤,高鼻深目,嘴唇和红玫瑰一色——还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藏得好深,因而给人一种距离感。
现在这两人在交谈。
没人能听见他们交谈什么,偶尔相视一笑,很多时候只能看见嘴唇微微地开合。
斯文到无声的谈话叫这两人看上去不容侵犯,不容打扰。
现在,从门口走来第三个男人。
第三个男人怀里抱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
小男孩和抱着他的男人看上去也如此违和,男人高挑的眼尾唇角替他增添了女性特质,这是个留长发即难以辨认性别的男人。
啊,并不如此,他的声音低沉,他有副好嗓子,假若他对西方歌剧感兴趣,或许能成为一位男中音或男低音歌唱家。
他一来,不容侵犯的壁垒被打破。
就在这时候,索洛打算试着成为这场谈话的第四名参与者。
周慎和秉文正谈到张太太的葬礼。
他很早注意到隔壁桌外国佬,外国佬一个人跑来喝咖啡,没人陪,他和外国佬错开两排座位,面对面。
大清早一个人跑这里喝咖啡?
并不习惯探究别人生活,他把目光还挪回来。
他对秉文讲,“我真没想到张太太是那样去世的。”
秉文把牛奶倒进杯里,“都过去了。”
“张公其实很爱她。”
秉文摇头,“我看不出。”
你当然看不出,他想,你就是个榆木疙瘩,看不出男女的爱,看不透我俩之间的爱。
他记得张公用西式葬礼送别妻子,一场雨把天下成黑色,张公在黑雨里穿黑衣,撑黑伞,全身上下唯一不同的色彩是胸前的小白花。
灰蒙蒙的人群和张公一样,一身黑,一朵小白花,黑伞遮住人面容,围在墓碑旁的人们成为流水线的产物。
那是一场屠杀。
除了屠杀,他想不到任何词能准确形容。
张太太在屠杀中死去。
并非单方面的屠杀,他头皮发麻地躲在秦淮河的画舫上,看着岸边纵横交错,重重叠叠的人影。
他是在这时候才晓得他周慎根本什么也不算。
程老板抢他,为的是和张公宣战,千钟确有其人,千钟是程老板心上人,他不是,他是战利品,就好像对张公而言,他是替代品。
女人的尖叫快要把秦淮河的水搅翻,子弹迷失方向,唿嗵射进水里,砸出个不大的水花,他在冷风里闻秦淮河水隐约的血腥味,唿嗵唿嗵的子弹把他身边的水域砸成雨中秦淮。
那晚他像通灵一样不自主地把目光远远投到一个奔跑的女人身上。
他用想象补齐女人的表情。
她首先是厌恶,她厌恶这些不要脸的娼.妓,就是这群娼.妓,打不死,赶不走,把她和她女伴们的丈夫们拖入**阵,快活度过一个个**,而现在,她不可避免也要和她们肌肤相亲,在劣质胭脂水粉味里,挨着碰着她们劣质的肌体。
是这样一个张太太。
她的指头一定还饱满地涂着蔻丹,她用她涂了蔻丹的手指拨开她厌恶的女人们往前小跑,高跟鞋让她有些踉跄,她永远不会放弃高跟鞋,也不会放弃她根本不适宜在深冬户外穿着的旗袍和风衣外套。
张公手底下的人一定层层地往上通报,他们在屠杀中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护着她,替她寻找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张公。
他后来才晓得这个可怜女人是来寻找她的小儿子,程老板把战书下到她的住处,在那封战书里程老板撒了个谎,他说小公子已在我处,请夫人速来。
现在,这个女人的形象变得更生动一些——一个在战火中寻找孩子的母亲。
当他回忆到此处,和秉文说,“我没和张公讲,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张太太了。”
秉文对此没有任何态度,他拆了一包糖,往咖啡里倒。
他晓得秉文在听,“张太太来找小公子,但没有奇迹发生,她就跟那些死去的女人一样被流弹打中,死得很不值当,我不知道程老板为什么非要把她拉到那条街上,后来我一想,或许程老板觉得他自己孤寡一身,所以张公也不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眼红张公的圆满——哪怕张太太不那样死去,程老板也有其他办法叫她以另一种方式死去。”
他是目睹着张太太死亡的,张太太死之前其实已看见他所在的画舫,甚至她只要肯放下她太太的自尊,跳进水里,或许都有很大可能生还。
但她隔着画舫的玻璃窗看见他,犹豫了。
这是一个旧式女人的悲剧,她千不该万不该在枪林弹雨里停下脚步,但她深宅大院出来的小姐思维害死了她,她不愿在周慎面前弄湿她美丽的头发,美丽的衣服,美丽的高跟鞋,那对她而言简直是灾难——谁都能看见她的丑态,周慎不行。
或许母亲身份是害死她的另一个原因,她满心都是她的孩子,她当时脑中大约根本没有要躲起来的想法——一个母亲,在找到孩子之前,绝不可能先行避难。
总之,一颗子弹在她胸口开了花。
这个女人临死前满脸空白,双臂展开,她落水的仪态都那么美,一只落回湖面的天鹅。
秉文在搅弄咖啡,小勺不在意敲到杯壁,把他从回忆里拽回来。
“小五,你最近爱走神。”秉文不抬头,不抬头都能晓得他在走神。
他不置可否。
韦辛抱着张何如,推开咖啡馆的门。
张何如长得像张太太,张太太本姓李,她叫她的孩儿李子,取这么个小名好养活。
确实很好养活,一天一个样儿地成长着,韦辛一边嫌弃一边笑,“讨厌死了这小宝宝,昨儿夜里睡觉不知道他做什么梦,一拳捣我鼻梁上,给我捣出血了,我去洗鼻血,回来看见他一个人坐地上,我回来之前还没哭呢,一看我回来,大半夜哭得杀猪一样,要恨死我了。他自己滚地上去,不气他自己,反过来气我呢——看见我黑眼圈没,看见我鼻梁上挂的彩没。”
把李子往自己旁边一顿,“今天你俩带回去吧,我带不来孩子,那一拳捣得我现在还疼。”
“也不知道谁最宠他。”周慎隔桌逗李子,把自己也逗成个小孩。
“爱谁谁,我不伺候了,伺候一个小五已伺候不过来了。”
秉文眼睛往韦辛一扫。
李子穿着厚厚蓬蓬的小衣服,大概是裤腿总往上滑,韦辛把他的裤腿干脆打个结,蝴蝶结,韦辛在绷带上也打蝴蝶结。
现在伸不出脚的小孩被搁在一边,脑袋左摇右摆,眼睛不知往哪望,两只手不知往哪伸。
蓝眼睛的外国佬站起身,往他们这桌走过来。
说是往他们这桌走来,实际往周慎走来,周慎已习惯人们看向他之后越变越深的眼睛。
外国佬很不见外地打招呼,“各位,打扰,我是索洛。”
韦辛打量索洛,试图看出这个外国佬因为什么缘由硬要插进他们中间。
索洛胳膊夹着笔记本。
又是个记者?
周慎不打算多说,“关于那件事报纸上已写得很清楚,先生不用特意再问我一次,他们写出来的远比我讲出来的要精彩很多。”
“我不为那些。”索洛的笑直白干净,他的眼睛不躲人,直勾勾,应该叫人觉得被冒犯,但他愉悦的神情抵消了他给人带来的不悦。
座位不好安排,韦辛和李子落座他与秉文对面,一桌四位已全部占满,索洛只站着,微微俯身,不会久留的姿态,他直直长长的腿摆放得有些憋屈。
索洛把笔记本揣进口袋,“周先生,我不是记者,我只想认识你和你的朋友——我在写一篇文章,有关朝代更迭时的中国贵族。”
“这不是一篇文章能解释清楚的。”秉文看向索洛。
索洛才发现他有一对中国人的眼睛。
“当然不是。”索洛又摆出他的笑,“我逐渐意识到我最初的打算非常荒谬。”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韦辛几乎在看索洛笑话了。
“我现在想把一篇文章拓展成一本书。”
“更荒谬。”韦辛把小衣服从李子嘴里拉出来,带出的口水被他抹在李子的围嘴上,“不是说西方人很绅士?我记得我们好像并没有邀请你过来。”
索洛耸肩,似乎对这样的冒犯习以为常,他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周慎面前,“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今天能见到周先生,已经很荣幸,那么我便告辞,希望有一天周先生能到访,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交谈。”
旧人去,新人来,恰是新年,周慎把那张名片握到手里,才感觉自己早已离开南京,来到上海,真是辞旧迎新了。
目送索洛走远,韦辛摆正脸色,“我爹说,最近他手下在船票上见到过容姨的名字,还有容紫绫,没见过红缯——容姨现在走,只能是去香港。”
新年快乐小天使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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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索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