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子学会说爹爹的次日早晨,周慎等在了码头边。
秉文陪他站在码头边。
风把水面吹成莫奈的画,他站在画里,把自己站成写意的悲剧。
周家从爹开始就注定成为悲剧,到他这一代,悲剧结了苦果。
他来到此处,为了等他决定去往香港的恩娘。
恩娘曾经把他当做精神慰藉,当做他父亲的替身,周云石去世后的那几年,恩娘看出他越长就越是周云石的翻版,恩娘把他当成周云石来教导,她心里最完美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想把儿子培养成父亲,她希望两代人都像她心中那样完美。
他比他父亲软弱得多,从什么时候他感受到恩娘畸形的爱,他不记得,那种混合着依赖和宠溺的爱,恩娘在作为恩娘,给予母爱的同时,也在作为一个女人,向他索取一部分不该由儿子给出的关怀。
恩娘的离开,是在恨他,还是在躲他?
秉文问他,“还等吗,一个小时了。”
“等吧。”
他尚未想好等到如何,等不到如何,他为了追回恩娘,被迫回忆起那些躺在丝绸床单上看吊灯的夜晚,吊灯在他的视线里乱颤,或他在吊灯的视线里乱颤,恩娘是没见过这样的夜晚的,恩娘的想象中,他是怎样度过一个个夜晚?
他想恩娘大约不肯也耻于想象,就如同他无法想象爹还活着的时候,恩娘眼里的烛光是如何在乱颤。
父母子女从来对此类事情讳莫如深,恩娘对姐姐的初潮只说过一句话,“啊,丫头长大了。”
姐姐脸红了,恩娘的眼睛也难得怕羞了。
他不知道他怎么有勇气跑来面对恩娘,他的羞耻心早把他杀死过千千万万次——这是个女孩来月事都该感到无地自容的时代。
见到恩娘的时候船已走了一些,全都载满客人,各种身份,各种角色,各式各样的衣服,通往同一个目的地,香港。
周慎不得不登高,他带着秉文往高处走,走到一栋楼的楼顶上,站在至高的角度俯瞰清晨的码头。
“你说容姨娘她会不会不走?会不会留在上海?我都不知道她是来了上海,她该看见报纸上的文章吧?她是为了我来上海吗?”他紧张得不像自己,已分不清是自言自语或者希望谁来回答,“她也该知道我逃出来了——她还会认我吗。”
他记得恩娘的毒誓,恩娘把他和她见面的机会完全掐断,秉文是来充当中间人,他无意识给秉文增添一个新的角色,他临时的心理医生。
太需要一个人来帮他纾解,哪怕是无意义的安慰。
不久后,他发现他根本无需纾解,他也根本无需站在这里等候他的恩娘。
恩娘的藤箱不再是紫绫或红缯帮忙提着了,现在藤箱的把手有了新的归属,一个不再年轻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穿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打中间分开,紧贴在头皮上,不瘦不胖,不美不丑,众生中的一位,过目即忘。
他殷勤地提着藤箱,对他身旁的女人同样殷勤,恩娘的脸被岁月偷偷饶过,她和身旁的男人走在一起,好险没被认作父女,紫绫换了身行头,穿着比恩娘次一等的旗袍,大袖旗袍直挺挺地从上到下,淹没女性的曲线。
恩娘留给他一张美艳的脸,她笑着享受男人为她格挡开人群,为她护着一身定制的华裳。
周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幕。
他很呆地看着恩娘的背影,无言目送她远去。
良久,直到她乘坐的船慢慢变小,从巴掌大的一艘船,变成蚂蚁大的一个黑点,他问秉文,“你看见了吧。”
秉文讲,“我看见了。”
“嗳。”周慎讲,“挺好的,容姨娘嫁了新的丈夫,我看他条件很不错,穿皮鞋,容姨娘的箱子也是新的,新买的,她从前不用藤箱,从前我们拿紫檀箱装东西,你记不记得?其实很重,不方便,要费几辆马车——嗳,现在也没什么人用马车了。”
“小五,没事。”
“没事,没事。”他试图笑一笑,把嘴角陷进去,“挺好的,她高兴就好,是我对不起她——你看,早知道不来了,白跑一趟,这会儿赶回去也没人招呼吃饭。”
“容姨是心疼你的。”
周慎盯着快要完全消失的船,手往栏杆一拍,拍得掌心阵痛,吼道,“别提她!”
把自己吓一跳。
他回头看秉文,有些无助,瞪着眼,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哭,他就那么淌着眼泪,讲,“秉文……”
秉文点点头,秉文话都在眼睛里,他告诉他,不必开口说抱歉,他已无条件地原谅。
周慎不需要再伪装了,他的嘴角彻底垂落,他晓得自己的下巴上被挤出褶皱来,他无暇顾及变形的脸,哭道,“她真的不要我了。”
崔秉文一对眼睛痛得颤抖,周慎落入他的怀抱,一个哭泣的孤儿。
他在他怀里哭了多久?心里没有数,眼泪全被秉文肩膀的布料吸收干净,檀香带了点湿润,秉文把手揽着他的腰和肩膀,搭在他腰上那只手轻轻拍,轻轻哄,像哄李子睡觉那样。
秉文埋在他发间的嘴唇吐出一句话,“不只是你……”
他抬头,问他,“什么?”
莫奈的画正从青白变成血红,太阳升起来,不暖和,只是那样挂着。
水边有风,冷风叫太阳变成画里的摆件,他看着眼前的水面,他觉得秉文的语言和莫奈的画一样悲哀,“在你姐姐去世那天晚上,我和我爹谈了半个时辰。”
“谈了什么?”
“谈到我的未来,谈到我的不孝,你明白,何必要我说出来。”
秉文和他打哑谜。
他想起来那个雪夜,他额头还在淌血,张公把他带去敷药,他从院子里看出去,看见的站在崔家门口的那个人影。
原来是秉文。
他看着秉文眼里的水面,他讲,“你只告诉我你能兼顾。”是在问他为什么不说实话,他分明不能兼顾,他分明早早做了决定,他藏得好深。
连悲伤都带有西式歌剧的美感,遭遇背叛的耶稣,怀抱朱丽叶的罗密欧,阳光把秉文的眉眼照得浓郁,照出皮肤细微的不平整,真实的微微粗糙的男性皮肤,失去本来的颜色,阳光让他更像一尊石膏像。
秉文用眼神把他圈住,无需多言的眼神。
他想起旅馆里他的撩拨,那一晚他把秉文所有的隐忍都作废了,他那么得意,那么自暴自弃地勾.引,真把自己当成娼.妓,他说起码你比那老头干净漂亮——秉文听到这句话该怎么想?
他是在把秉文贬低成嫖.客,把秉文的情感贬低成□□间的交易和情.欲的发泄。
已被贬低成这样,秉文还在包容他,舍不得碰他,舍不得怪他,依旧那样清白干净,什么也不去辩解,只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秉文的手还在哄他,隔着衣裳,兄弟式的理解。
他把手背过去,握住秉文的。
两只裸.露在外的手,一只温暖,一只冰凉,挨碰在一起。
秉文失去了动作。
周慎想自己曾经是怎样地伤害了秉文啊,那些我愿意我可以,那些动人的盟誓,全是假话,好像他问张公你会对我好吗,张公一对眼睛深情得快要把他吞掉,和他讲,当然。
秉文一向正经,不是么?他说我能兼顾,难道还不够?
韦辛回到家看见的是这样一对男子,他的直觉告诉他清晨不止发生认亲这一件事,或者认亲根本没发生,而是转换成其他什么活动。
这一对男子和谐得不像样,那是捋顺了误解,追认了前尘的和谐,韦辛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被排除在外了。
他问周慎,“气氛不对呀,见着容太太没?”
“见着了——没认。”
“怎么的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周慎笑,“没什么,她现在很幸福,只是没见到红缯,不知道红缯在哪里,你上次说船票没有红缯的份,我今天果然没看见红缯。”
“你说的红缯现在还在南京,她在帮你大嫂带孩子呢。”韦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南京寄来的,很不好意思了,收信人写的是我,我拆开看过,才知道是你。”
信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恩娘的字迹变了很多,钢笔书写,比从前更凌厉,他从收笔处认出这是恩娘的字迹。
信里只说大嫂生了个女儿,赶在大哥行刑前,父女俩见了一面,那时候他已来到上海,大哥未送到他手上的信是在托付女儿的未来,红缯于是留在了南京。
他把信叠起来,“也没什么,几句交代话,看就看了。”
恩娘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对他本人只字未提,陌生人之间的客套,你的大哥有了女儿,你大哥的女儿无人照看,于是我委托我的女佣去照看,不必谢我,本分而已。
“你可以问问万里。”韦辛讲,“万里下了学可以替你去看望看望。”
“不用,让万里好好上学吧。”他一笑,把桌上的火机打开,信纸凑近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