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善人家在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一个卖茶叶的小门店,进去,一段幽深的走廊,再往里走,一扇朱红大门,像苏州的周府,敲开门,里面却是富丽堂皇了。
客厅挂着华光璀璨的顶灯,快要不能直视,贴了墙纸,沙发深棕色皮面,茶几上摆着各色糖果点心。
中间坐着一位瘦削男人。
这男人很凌厉,穿上好的成衣,贵不可言,眼尾延伸出鱼尾纹,不违和,反添苍老的俊秀。
秉文带着他,在客厅当中站定。
张大善人往旁边的沙发上一请,两人落座。
他有些拘谨——很少能感觉到拘谨,在这地方总觉低人一等,或许也因为心里知道来的目的很不单纯。
“小文。”张大善人说话却很出人意料地文雅,“这位是周先生?”
秉文颔首。
他预备推销自己,按恩娘的嘱咐,“张大善人,我是周慎。”
张大善人把他细细打量,“是了,该有这么大了。”
不明白他意思,只赔笑。
“我本想亲自拜访周先生,但最近南京形势很不乐观,不能出门,你见谅——小文说你要来,不留几日?我好尽地主之谊。”
他不爱留宿别家,但这趟来别有用意,要张大善人做靠山呀。
咬牙,脸上仍赔笑,不顾什么脸面了,“叨扰张大善人,正好,我还想见见小公子,上次匆匆地带走了,我其实很喜欢他呢。”
满嘴胡话。
秉文一路上统共没说两句,进来更一言不发,他俩像陷入冷战,这时候却听他讲,“你不回去,容姨不担心么。”
他不愿回答。
张大善人看出点端倪,解围,“带句话给家里人也好。”
顺着台阶下,他往崔秉文,“劳烦崔二少爷帮我向恩娘带句话了。”
秉文看着像有难言之隐,来不及细问,两人分离。
是夜,他端坐在床榻上。
好巧,这里也有一壁衣橱,当中镶嵌一面镜子。
取下帽子,看着镜中人,白日里忘却的自我厌恶,又如蛛网一般地缠绕,似有似无,永远无法摆脱。
谁在敲门,笃笃两声,他走去,打开屋门。
张大善人。
毕恭毕敬地,“张大善人还没睡么。”
面前人笑,“不必这么叫我,你是我孩儿救命恩人,我名张德清,你叫我德清。”
哪里有这胆子,推脱,“晚辈不敢。”
但觉张大善人这话讲得很不妥当,又不好拂他面子,只说,“我称您张先生?”
“这更不亲近了。也罢,随你,或者你和小文他们一样,叫我张公也好。”
觉得很别扭,唤他,“张公……”
算是攀上点关系,和秉文一样,实际上就已很亲近了。
灯光昏黄,看不清他日渐老去的脸,朦胧觉得他还年轻着,也不那么凌厉。
张公——只好把他当成张公了——带来薄薄的书册,也是皮面,进屋,展开给他看,“这是我那小儿子的相册,你是他的恩人,应该带他和你见面,但这地方很不安全了,他已被送走,我只好把相册带来,聊以慰藉。”
黑白的照片,层层叠叠,描出个小小的人影儿,或哭或笑,憨态可掬,魂魄留在相片上,十年,二十年,永不腐朽了。
张公一一细数,“这是在湖边,这是在阁楼,这是第一次吃蛋糕,第一次吃糖果——这是全家福,嗳,这最有趣,第一次坐车,你看他吓得……”
一张一张,一年一年。
转瞬的功夫,人就长大了,时间都被浓缩在薄薄的书册。
张公翻到最后一页。
“看,这是在我家,就在这屋里,雇了外国佬,替我俩拍的照。”
我俩。
他看着照片。
两个男人。
原来这相册别有洞天,金屋藏娇一样,在最后,还藏着这样一张。
张公,和另一个男人。他旁边的男人挽住他胳膊,微微倚靠,笑着看他。
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脸。
“你与你的父亲,长得很像。”
张公的声音鬼魅一般响在耳旁,他蓦然起身,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看着那张照片。
“可惜,他成家立业,我也成家立业。不久前我去拜访他,原来他先我一步归西,打听很久,是老佛爷下的命令——我于是背叛了朝廷。”
张公把相册合上,问他,“你开过衣橱的门?”
不待他回答,他把衣橱门展开。
红色的灯,一座佛龛,供着欢喜佛。
周慎退后几步,惶惑不安。
猛然看见镜中的自己,青白的脸色,像从坟墓爬出的野鬼。
张公笑着,“我这些年很想他,但再也见不到他,空余悔恨,谁晓得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周慎,这名字不好听,我唤你云石,好不好?我唤你云石,你唤我德清,我们还如往常,我不再离开你,我陪你回乡,好不好?”
周云石,他的父亲。前尘往事,昭然若揭。
谁知有这样一段因缘?
张公逼近,不辨年岁的脸,不能启齿的目的。
他着了慌,拿手去挡,张公拨开他的手,扯住他的手,依旧唤他,“云石……”
“我不是……啊!”
倒在床榻上。
看不见镜中的自己,只看到张公的头发,根根竖着,一对血红的眼,不留情面地逼视,可怖的一对眼睛,死灰复燃的一对眼睛,“是你回来了,真是你回来了……”
一颗扣子松开,又一颗,冰凉的手落在他锁骨上,“我们最初相见是你现在的年纪,还是少年,纤瘦,多惹人怜,脆弱得一碰就要碎了。”
哪分得清谁是谁,只要这张脸,魂牵梦萦的面容,好梦成真,管他周慎,或周云石?
通红的灯,通红的佛龛,通红的佛像,俯瞰床上一对男子。
两个男人的欢喜?张公欠的债,爹欠的债,要他来还?
但见铺天盖地的血色,猫与鼠的游戏,在他将死一般的时候,张公的手在放肆,挣扎着,起身,又被扑倒。
下手好重,按着他,压着他,不可避免地,最终狠狠撞向那道新伤。
“张公!张公!我的伤——好疼!”
本来要结痂,在纱布下被撕裂,疼得剜心刺骨。
张公停住,诞幻不经的一场春梦,还不愿醒,片刻空白,他问,“什么伤?”
慢慢扯起衣袖,露出鲜红的血迹。
“新的伤,怎么回事?”
“救孩子的时候……”
张公慢慢松开他,静默地望着,而后,忽地没来由讲,“小文——他与我们不同,或许你不能看出来。”意有所指,“但我与你是一类人,就像你与你父亲是一类人,再怎样强求,最终还要回到同类身边,这是血脉里流淌的秉性。”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也大约知道你为何要来,你既来找我,也当知道我在南京城的势力,我很不喜欢失望,考虑清楚,我不会等很久。”
拿起相册,出门,关门,不再回头。
周慎看着那尊欢喜佛。
纠缠环绕,暧昧难分,隐约地难过,到底何谓欢喜?这一尊佛像,这一男一女,倒是端着慈悲的神色,欢喜了百年千年。
爹爹与张公,一个轮回,宿命轮转到他头上。
张公在逼迫他,在逼良为娼。
踉跄跌下床,啪,用力合上衣橱门,呆站在镜前。
他的眼眶红了,嘴唇红了,到底血气方刚,一个男子欺身在他身上,他忆起他的肩膀,若有似无的檀香,冰凉的骨节嶙峋的手——还有他的脸,清瘦,没有过分的表情,但他的眼睛,真是要命,问自己,真没有半点动心?
喘着气,劫后余生,瘫坐回床榻。
谁家姑娘在唱窑调,遥远纤细,见不得光。
“四更鼓儿忙,二人就上了牙床,上的那个牙床宽呐,宽去了我的衣裳。”
他仍旧对着镜子,把手点上唇,红艳艳,软绵绵。
“我二人口对口腮贴腮,六哥哥的舌头尖点上了我的牙床……”
佣人进门,送来换洗的长袍,送来药物纱布,惊得他缩回手,垂眸。
“五更鼓儿响呀,六哥哥就掏出银.枪……”
猛抬眼,那面皮薄的小佣人,低着头,脸上惨不忍睹一片红晕,不敢走,替他处理伤口。
他起身逃开她,远远地站着,快要哭出来,“你走罢,你走罢。”
小佣人头更低,“这是老爷吩咐递来的。”
收拾收拾,逃也似地出门,替他把门带上。
恩娘呀,秉文呀,你们害苦我。
凄凄惶惶,身不由己,已是泥足深陷了,还有什么法?
从哪里开始他走错了?
难道他该喝下那碗毒药,死了万事大吉,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真是身若浮萍风飘絮,一步一劫。